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县长听了,还是支吾其词。
  吴大员见此,虎下脸来,一拍桌子,说道:“先生五百块大洋买下的这把县长交椅,难道不想坐了?”
  县长见吴大员的话,说得严厉,不敢违抗,赶快附和赞成。
  两人议定,事不宜迟,明日早晨菜市场,开刀问斩。只是今夜,还须保密提防走漏风声。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晨,县长升堂,命人将黑大头押上来。黑大头见了这个阵势,明白是死在今日了,于是仍旧大骂不止。县长拿出书记官拟好的一份告示,草草地念了一遍,便在黑大头的名讳上,朱笔一勾,然后把朱笔掷在桌上,起身退堂。一个国民党士兵,随之捡起告示,押了黑大头,离了大堂,绑赴菜市场。
  众人拥着黑大头行走。前头一个敲锣的,一边敲一边喊:“满城百姓听着,后九天大匪黑大头,被县衙捉拿,开刀问斩,死期就在今日,大家去菜市场看热闹去吧!去得迟了,就没地方了,百年不遇的好戏,不花钱就能看的好戏,大家快去吧!”
  黑大头的威名,丹州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说是处决黑大头,大家虽然害怕,但是出于好奇,还是想看一看。乡下人除了看这一类事情,老实说,一生一世,也没有什么稀罕景可看。这样,冷落的菜市场,打早白晨的,倒聚了不少的人。
  远远地,一干人拥着个黑大头来了。那黑大头脚镣手铐,呛呛直响,背上插着一根白杨木标,上面一行大字,身后跟着一群实枪荷弹的士兵,士兵后边,跟着一个蒙住半边脸儿,手提一把鬼头刀的刽子手。那黑大头到了这个境地,仍然雄赳赳、气昂昂,不失绿林豪杰的风采,一颗硕大无朋的脑袋,剃得锃亮,两只大眼,睁得贼圆,嘴角高挑,似露出一丝傲意。人群中,有好事的,喝一声彩,叫道:“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黑大头听了,朝那喊声处,微微点一下下颏,算是感激。
  快到菜市场时,黑大头看见街道上,人群已经乱乱的了,于是低声向押着他的军警提出,他想小解一下。那军警听了,以为他胆怯,取笑道:“莫非尿了裤子不成?”黑大头听了,默默无语,并不答辩。
  眼见来到一个厕所跟前时,黑大头停下,不愿走了。几个人拉他,哪里拉得动。军警们见了,议论不决。有人说,既然他想去,就让他去吧,这是他最后一次上“茅子”了,阎王催命还不催人屙屎哩。有人不同意他去上,说这桩差事,早了结早安宁,谁知这黑大头安的是什么心。双方正在争执,那负责这桩事儿的头儿,大声吆喝起来,要军警们快走。那城外又在响枪,一会儿这事完了,还要上城墙去守城。军警们见说,于是停止争执,推推搡搡,押上黑大头又走。
  至此,黑大头明白,裤裆里的两支短枪,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于是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到了菜市场,停在当街,刽子手反握着刀,走过去,喝令黑大头跪下。黑大头拧着脖颈,至死不跪。不跪也就罢了,刽子手从心里怯他,于是不再勉强,将就着将这桩生活做了算了。
  刽子手身矮,无奈,只得踮起脚跟,顺过鬼头刀,使足力气抡圆,朝黑大头脖子上,削去。
  刽子手手脚倒还利索,只见鬼头刀到处,黑大头的身子便和头分了家。那人头“笃”的一声掉在了当街上,滚了几滚,站住。那没有了头的半截铁塔似的身子,“出”的一声,向外冒出一股黑血,黑血喷出两三丈远,仿佛水龙头一般,然后这身子,便慢慢地倾斜,最后像个粮食口袋一样栽倒在地。
  刽子手溅了满脸的血,脸色一青一白,四肢有些发软。不待他软瘫在地上,便有一个军警接过他手中刀,又有几个,架着他,先走了。
  那负责这桩生活的头儿,先将告示贴在山墙上,然后按照惯例,走到尸首跟前,踢了两脚,防止他不死。身首分家,哪有不死的道理,这头儿所以如此,只是法场惯例。
  谁知这一脚下来,脚落处,只听“啪”的一声枪响,吓得这头儿打了个趔趄,回首看看四周,问谁的枪走火了。看看没有谁的枪走火,这头儿觉得纳闷,于是低下身子,轻轻去拨那黑大头的衣服。这一拨,看见了那两把短枪,大张着机头,像两只鸟儿一样卧在黑大头的交裆里,其中一把,枪口尚在冒烟。头儿见了,大惊失色,那些还没有走的军警们,想到刚才黑大头要上茅厕的事,也一阵阵后怕。
  军警们战战兢兢地取了手枪,又将这黑大头的头颅,装进一个木笼,回去复命。不提。
  却说城外的杨作新,等到天明,不见张三李四的消息,又听到城内乱枪不止,心中十分烦躁。赶紧去和各路头目,商量今天攻城的事,没想到正在商议之间,突然听到有人前来禀报,说黑旅长的人头,被敌人挂在城门楼子上了。大家听了,顾不上开会,匆匆来到前沿阵地,搭眼一看,果见城门楼子上,竖起一根高高的竹竿,竹竿头上,挑着一个木笼。杨作新细看那木笼,认得那木笼里装的,正是黑大头的头颅,虽然脸上没有了血色,但那眼睛依然明亮如旧。杨作新见了,双膝跪倒,失声恸哭,后九天一帮弟兄,见杨作新哭了,也都纷纷跪倒,大哭起来。其余各路队伍,虽然不像后九天人马那样有切肤之痛,但是见那高悬在丹州城的人头,想起黑大头英雄一世,如今遭此下场,也都十分伤感,陪着掉泪。于是刹那间,丹州城外,阴风惨惨,哭声一片。
  黑大头一死,激励了城外的各路人马,大家决心同仇敌忾,化悲痛为力量,不顾死伤,一鼓作气拿下丹州城。
  这天中午,杨作新一声号令,各路人马,人人拼命,个个争先,直扑丹州城,必欲踩平丹州城而后快。那城外的士旺河,鲜血都将河水染红了,死去的人,人摞人,仿佛麦捆子、谷个子一般。城外的三挺轻机枪,嘎嘎地叫着,与七郎山上的重机枪对阵。
  俗话说,一人拼命,万人莫敌,约有两顿饭光景,各路人马中,各有不少人到了城墙根、重机枪射不着的死角,有人带了挠钩绳索,已爬上城头,还有一帮兄弟,人架人,搭成人梯,攀上城头。
  就在丹州城立马可破、势在必得之际,只见从后九天方向,有一位留守的兄弟,骑着大青骡,飞也似的跑来。
  杨作新见了,叫声“不好”。只见那人滚下鞍来,抱着杨作新一条腿,哭道:肤施城国民党正规军一个团,连同陕北地面各县保安团武装,乘虚攻打后九天,九重山门,已经破了五道了,要大队人马赶快回师去救。
  听了这话,杨作新顿顿脚说,山寨事大,安能不救,只是,便宜了这老狗吴大员了。
  情况紧急,各路头目,匆匆地碰了一下头,都觉得后九天失守事大,失了这个天险,就等于没有双枪队了;至于黑大头,人死不能复生,留下此仇,慢慢再报不迟。
  红军游击队愿意与后九天武装一起,回去救后九天寨子。那些土匪武装,原想杀入城去,大肆抢掠一番,如今见唾手可得的美事,做不成了,有些遗憾。他们说道,这吴大员的性命,包在他们身上了,一定叫他出不了陕北。
  陕北南下西安的道路,一般说来有三条,一条是号称“雄关天堑”的金锁关,一条是经黄龙山过白马滩进入关中,一条就是子午岭那条古老的秦直道了。这三条道路上,都有大股土匪。土匪们告诉杨作新,他们决心守住要冲,细心盘查,管叫这吴大员插翅难飞,有腿难逃,到时候,也摘下他一颗人头,挂在西安城的钟楼上,替黑大哥出气。
  杨作新听了这话,心里稍稍得到一点安慰,然后与各路头领,见过大礼,说罢“后会有期,来日方长”之类的客套话后,立即率后九天双枪队,汇同红军游击队,沿黄河峡谷逆上,直奔后九天。
  离后九天还有十多里地时,转过一个弯子,只见那后九天山顶,黑烟升腾,火光熊熊,整个后九天大殿,正在化为灰烬。再看那后九天九重山门之间,黄蜡蜡的,被身穿老虎皮的国民党士兵塞满了,人头攒动,枪刺闪闪,正不知有多少兵众。
  大家一见,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个个都软在了路途上,明白寨子已破,归路断了,纵然前去拼命,也只不过是以卵击石,多去送几具尸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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