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受苦人盼的是 好光景。”
在黑寿山考察的日子里,汽车所到之处,都能听到山上劳作的人们这样歌唱。陕北人将在田野上劳动的人叫受苦人,而不像别的地方叫“庄稼人”、“庄稼汉”或者种地的。“受苦人”这三个字,包含了多少内容呀!作为在这块土地上土生土长的干部,他热爱陕北,热爱这些淳朴的乡亲父老,他对这块土地以及它的人民怀有一种深沉的感情。那两句信天游唱得多好呀!是的,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受苦人盼的是好光景,这从闹红时期就开始唱红了的句子,一直唱到今天了。这些农民兄弟们一生苦苦劳作,东山日头背到西山,他们唯一的奢求,是填饱肚皮,是有“荞面饸饹羊腥汤”这样的光景好过,他们的要求并不高,那一碗“荞面饸饹羊腥汤”便是他们的全部梦想。
然而在许多年中,我们连这最基本的东西也没有能够给他们。
他想起战争年间,陕北人民用小米养活革命的日子。他永远忘不了,一九四七年延安七天七夜保卫战中,当他身负重伤,停在小镇的临时救护所时,一位面色黝黑的妇女,将自己干瘪的奶头,塞进他的嘴里的情景。
后来,部队撤到陕北高原北部,他在袁家村养伤的时候,不止一次地给他的母亲黑白氏,提到过发生在小镇的这件事,提到“荞麦”这个名字。黑白氏说:“那荞麦,该不是你杨干大的婆姨吧,她也叫荞麦!按辈分说,你该叫她杨干妈才对。她救了你,这真是一种缘分!”黑白氏细细地想了想,接着又说:“肯定是她,我记得你杨干大说过,她是小镇上的姑娘;你杨干大在小镇当教书先生时,娶下她的。杨干大还有个儿子,大号叫杨岸乡,荞麦回到了小镇,不知他怎么样了,该不会失弃①了吧。小山子,你该去打问打问的,去照顾一下你杨干妈,如果那杨岸乡命大,还活在人间,小山子,你要好好地招呼他,你比他大!”
再后来,大反攻的时候,他路过小镇,找到当地老乡一打问,才知道荞麦已经死了,惹得他十分伤心。关于杨岸乡,他也没能打问出什么结果来,有人告诉他,杨岸乡上了保育院,这是听荞麦生前说的。黑寿山知道,保育院后来改成了保育小学,又改成了育才小学,大撤离时,这个学校也撤出了肤施城,如今不知去向。到了肤施城后,黑寿山又四处打听,才知道育才小学已经东渡黄河,一拨去了北京,一拨去了西安,一拨又绕回到肤施,至于杨岸乡,没有人能告诉他确切的消息。解放以后,工作忙碌,他抽不出一点空来考虑这事;等到后来,黑白氏一死,没有人在耳畔唠叨,这事便彻底地丢在脑后了。今天,如果不是触景生情,他也不会突然从记忆的深处,拉出这些事情。
在陕北高原转了一圈,完成了一次实地考察,通过和许多人的接触,通过对几条流域的踏勘,通过对各县历史地理的研究,黑寿山的心中,已经有几分踏实了。他认为陕北地区之所以长期处于食不果腹的境地,主要在于两个“恶性循环”。
治黄委员会提出的数据表明,黄河的百分之七十的泥沙,来自陕北高原以及与其隔河相望的山西晋西北地区,黄河因此而被称为黄河。在遥远的年代里,陕北高原还是一块平整的林木茂盛的高地平原,由于植被的破坏,造成水土流失,于是形成了这支离破碎的山梁山峁,沟沟壑壑,出现了山冈和平川这些概念。陕北高原每年年平均降雨量为三百毫米,但是有二百多毫米,集中在夏天的几场大雨中。倾盆大雨落在地上,砸实了的黄土,不能立即被吸收,于是变成“攻山水”,流了下来,千百条沟渠,便汇成一条蠕动着的泥浆河,注入黄河中。大雨一过,火辣辣的太阳一蒸,地皮马上就变得干裂起来。而这攻山水带走了土壤中好容易蓄积下的、或经人工施入的一点肥气,使本来就瘠薄的土地更加瘠薄。这样的土地是长不好庄稼的,春天撒上一二十斤种子,秋里收获五六十斤粮食,没有办法,农民只好拼命地开垦生荒地,荆棘林,连那些七十度左右的山坡都耕种上了,人均占有耕地面积达到七八亩以至十二三亩。可是这样,仍然解决不了温饱,粮食不够吃,于是又盲目开荒,这样,水土流失更加严重,土地更加瘠贫。
这是第一个恶性循环。要解决这个恶性循环,只有下决心退耕还林,退耕还草,改变这种“广种薄收”的局面。将保留下来的这一部分耕地,实行精耕细作,加大农业投入,努力提高农作物单产量,以满足农业和非农业人口的基本口粮为标准;退耕下来的这一部分耕地,开始大量种植乔木、灌木和野草,这些种植的主要目的当然是为了防止水土流失,但是在主要目的之外,它同时还会带来三个好处:一是造成小气候——这些林草繁多的地区,降雨量明显增加,气候也较别的地方湿润;二是乔、灌、草本身亦具有经济价值,如果能大面积地发展果木,经济效益将会更大;三是随着林草的生长,将会刺激畜牧业的极大发展,要知道陕北高原,曾经是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的结合部呀!
要解决这个“越垦越穷,越穷越垦”的问题,黑寿山认为它的症结,还在于增加农业投入,就是说,眼下,得有一笔可观的资金,投入到这块疲惫不堪、失血过度的土地上去。你总不能让农民一边饿着肚子,一边等着地里长树长草,而畜牧业的发展、经济作物的发展、土地的作物和化肥农药薄膜籽种等等,都需要资金。在过去的年代里,这个土地的问题,不是没有人想到,只是没有把它列入问题的核心位置,也没有足够的资金来给农业输血。“现在,该是彻底地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了。”黑寿山想,“而资金,只要多跑一跑,多想些办法,四处叩头,总是可以解决的。”
第二个“恶性循环”是生育问题,即“越生越穷,越穷越生”。
哈!你不知道这些陕北的长腰婆姨们,多么能生,记得一篇小说的一个女主人公说:她真贱,不敢沾男人,一沾男人就怀,就有了双身子。陕北的婆姨们也是这样,她们有着极强的生殖能力,极发达的生殖器官,第一胎可能难生一些,到了第二胎,第三胎,第四胎,以至以后的生育,那简直就像撒一泡屎一样容易,说声生,圪里码嚓就屙下一个,比牛下牛犊还来得便当。有一婆姨,一年生两个,年初一个,年尾一个。她们的这种繁殖力,大约与这里恶劣的自然环境有关,与那种古老的“生殖崇拜”观念有关。在苦难的人类历程中,在与恶劣的大自然、与瘟疫和疾病、与战争和杀戮的斗争中,人类为了保持种族不灭,唯有以这种方式进行抗争。这种情形,与动物界中那些善良的无能的兔子、没有防御能力和食物保证的老鼠差不多。兔子和老鼠是以一月一窝的令人惊骇的繁殖力和世界抗争的,这一方人类之群,也采取了类似的办法。他们发达的嗓音在呐喊和歌唱,他们发达的双手在黄土地上像鸡一样刨食吃,他们发达的双脚走西口或者下南路,他们发达的生殖器官为这块土地源源不断地提供着人力资源。
当然人口的盲目出生,急剧增长,最初的责任还在那些蒙着羊肚子手巾的短腰汉们。这些受苦人,在田野上劳作时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但是到了夜晚,在那温馨的窑洞和暖炕上时,他们仍然强支身体,在那半月形窗户灯光的明灭中,快乐上一回。这是一块多情的土地,数不尽的民歌和酸曲已经向你论证了这一点,而按照一位县委书记的解释,这种性生活,其实也构成了陕北大文化的一部分,在没有电灯,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的夜晚,在这闭塞的一村一户被远远隔开的荒山野坬上,夫妻间的温柔,成了他们夜晚主要的文化活动。
但是在既往的年代里,由于有战争和瘟疫,由于几乎没有医疗设备,所以出生率虽然很高,但是人口的发展是缓慢的。按照官方资料的统计,婴儿的成活率仅是百分之二十到三十,也就是说,一个婆姨生十个孩子,通常只能养大两个到三个。但是建国以后,随着医疗卫生条件的改善,随着人民群众生活的相对提高,婴儿的出生率增加,成活率也增加,一直上升到百分之九十以上。于是在这块土地上,人口呈现膨胀趋势,并且这种趋势还以更猛烈的几何级数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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