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能让我在你家住宿一晚吗,干妈?我是公家人,到前面村子有点事情。”丹华说。
  老年女人点点头。她从窑里,拿出个笤帚疙瘩,细细地为丹华扫了一遍衣服上、裤脚上、鞋帮上的黄尘。扫完以后,请她进屋。
  等到丹华在炕沿上坐定,歇气的时候,老年女人从窑外边,抱回来一把枯树枝。她站在锅台前,慢悠悠地,开始将这些筷子粗细的枯树枝,掰成一拃长一节的引火柴。一会儿,掰了一把,她把柴火扔到灶火里,生着了火。火旺以后,加进了几块石炭。接着,“刺啦”一声,为锅里添上了水。
  老年女人的大襟袄的第三个纽扣上,系了个银色的小链子,小链子的另一头,在衣服里揣着。当老年女人俯下身子,往锅里添水的时候,丹华注意到了,那链儿的另一头掉了出来,原来那头上,系着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老年女人像怕人看见似的,随手又将荷包塞进衣服里去了。
  水很快就滚开了。陕北人将烧开水叫“滚水”。老年女人端来一个茶杯,给茶杯里加了点白糖,然后用滚水冲了,放在背墙上。她用下腭示意了一下,请丹华喝水,然后,她自己又在案上忙开了。她在和面,她想给丹华做揪面片吃。
  自从丹华冒昧地闯入这孔窑洞后,到了现在,这位老年女人还没有和丹华说一句话。这令丹华有些纳闷。老人不像嫌弃她的样子,这从她的脸色上可以看出来。也许她不愿意和生人说话吧!丹华想。在丹华看来,这个老人和她通常遇到的陕北婆姨,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她好像有些神色恍惚,她干净得也似乎不合常理。“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呢?”丹华几次想问,但都不好贸然开口。而自从看见她怀中的那个荷包之后,她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这个老人一定有一段不平凡的经历,那个荷包,也许是她的情人送的,而她在 畔上,那种痴呆呆地守望的样子,一定是在等待什么人,或者就是等当年送她荷包的情人吧!
  老年女人在擀面的途中,小声地唱起歌来。丹华毕竟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十多年了,因此对这方言味极重的民歌,它那大同小异的曲调和鼻音很重的吐字,能够听得清楚。她仔细地听了几句后,断定自己刚才的猜测是正确的。
  丹华听得入了迷。她无论如何没有料到,这位老年妇女,竟能唱出那么美妙的歌声;而她的内心世界,竟是那么深沉而丰富,宛如一片汹涌着波涛的海洋一样,这与她静若止水的外表多么不同。如果不是偶尔听到她的歌声,那么,她一定会被她的面貌所欺骗的,以为她只是一个简单的女性。
  那优美的“比兴”手法的歌词,也令丹华惊叹不已。纯文化人是无论如何也创作不出这种东叼一个具象、西抓一个象征,既有强烈的表现力,又妥帖简洁的妙语如珠的歌词的。
  她本该把这歌词记录下来,可是,掏出笔和小本以后,她光顾了听歌,忘记了记录,直到老年女人已经停止了歌唱,已经把做好的揪面片,端到背墙上,示意丹华吃饭时,她才突然惊醒。
  “老人家,你贵姓?”丹华一边吃饭,一边问话。
  那位老年妇女在回答问题时,的确显得有些精神恍惚。她眼睛磁登登地盯着丹华看了一阵。丹华只得将刚才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老人这才明白。
  “姓杨!”老年妇女轻声说。声音很小,像蚊子的嗡嗡声一样。
  “杨干妈,你唱得真好!”丹华的嘴很甜,“你能为我再唱一遍吗?我想记一记!”
  “你都听见了,女子!”老年妇女听了丹华的话,吃了一惊,一团红晕霎时飞在了白净的脸上。接着,她害羞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那模样儿,活像个小姑娘。
  任丹华反复请求,那老年妇女,是再也不唱了。心中只属于自己占有的秘密,现在被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窥见了,她有些害羞,也有些恼怒。
  接着,我们的丹华又有了新的发现。她听到窑洞里,有一种“铮铮铮铮”钟表走动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往自己的腕上看了一眼,她的腕上是一块石英表,去香港时姨妈送她的,这种表没有响声。那么,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丹华的听觉,最后专注于那老年女人的胸口上了,她听出这声音,是从那胸口上传过来的。
  这当然不是心脏的声音,心脏的声音只有戴着听诊器听,才会有这么响亮。那么说,在她的衣服下边,装着一块表。丹华又看见了那个银色的小链儿,她想起革命样板戏《红色娘子军》中,党代表洪常青戴的那只怀表。她想,那个荷包里,莫非装着一块怀表么?
  到了这时候,聪明的读者一定猜到了,丹华在吴儿堡遇见的这位老年妇女是谁。是的,她正是我们久违的了那位美丽而多情的杨蛾子。
  自从伤兵赵连胜走的那个早晨,自从埋葬了杨干妈的那个黄昏以后,杨蛾子便单身一人,守着这三孔寒窑过日子了。她绣了一个荷包,将伤兵送给她的那只怀表,装起来,小心地挂在胸前。怀表在“铮铮铮铮”地走着,一个钟点又一个钟点,一直从那遥远的年代里,走到今天,但是对这位痴情的陕北妇女来说,自从丈夫走了的那个早晨,她的生命的钟点就停止走动了,永远处在那个时间状态中了。
  她接下来唯一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痴呆呆地站在 畔上,看着眼前的官道,注视着往往来来的行人。她期待着那个穿灰衣、骑红马的伤兵,突然在她的视野中出现。她用她的整个生命燃烧起来的激情,在创作一首歌曲,这首歌曲就是引起丹华深深诧异的那支陕北信天游。
  乡下人将杨蛾子的这种精神状态,叫“迷”了,或者叫“魇住”了,说这是三魂出窍的缘故。
  她的生活,一直是靠她的侄儿杨岸乡供养着。每月十元钱的生活费,这在农村,光景算是上等的。有时候,单位上发上些劳保糖、劳保肉之类,侄儿也辗转托人,给他的姑姑带回来。
  那三孔自老辈子手里传下来的窑洞,现在自然是更破旧了。窑口依然没有接上。杨蛾子在中间这孔窑洞里居住,两边的两孔偏窑仍空着。正窑的门框上,仍然挂那串红辣椒。当然不是当年的那串,当年那串,等到新辣椒下来的时候,早就吃光了,这是后来挂上去的,一年一茬。鲜艳的红辣椒串,给这破旧的窑洞,带来了几分生气。
  这天晚上,丹华反复地启发和诱导,希望她的房东,这位神秘的老年妇女,能继续为她唱一遍那支信天游。丹华断定,这位老人,一定有许多不平凡的经历,她的头上那几十年一贯制的、大革命时期的“短帽盖”,就是明证。她断定这只怀表,肯定有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说不定这爱情故事,和她的那首信天游有关。她想这位老年妇女的当年的情人,说不定会是个红军的、或者八路军的指挥员,因为这只怀表,还因为她在饭前听到的信天游中,有“骑红马来穿灰衣”和“领导人管得不得回家”这两句话。从“回家”这个字眼上。丹华又想到,看来那个一去不返的指挥员,和这位陕北妇女,不仅仅是情人,说不定还是夫妻,要不然,她不会用“回家”这句话的,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个罗曼蒂克的故事,它的浪漫成分就减弱了许多,而悲剧色彩加浓了许多。
  在丹华插队的那一处地面,也有一个类似这样的“短帽盖”老太婆。据说她做女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位养伤的首长,也许正是那《大女子要汉》歌声的诱引,他们走到了一起,并且确实明媒正娶过。你道这首长是谁,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林彪。半年以后,伤不见好,于是林彪离了小山村,去苏联治病,而当他病愈归来时,回到肤施城,已经有一个娇小的叫叶群的女人在等他,于是,交口河附近那个唱着幽怨情歌的女人,便永远地留在他的身后了。给这场传奇带来重要的一笔的是,一九六六年冬,“文革”初起时,一个串连的红卫兵曾从延水关黄河渡口过河,来到这里,找到这位老太婆,交给她三百元生活费。后来,人们推测说,这个年轻人,也许就是林立果。
  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是不容置疑的,起码它的前半部分是不容置疑的,党史资料专家曾经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对它进行过琐碎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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