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黑寿山脸色苍白,他已经有几分约摸,知道对方是谁了,但是他还是不敢肯定。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要将他从刚刚结束的会议上,从他的雄心勃勃的振兴陕北的计划中,拖出来,拖到另外一件事情上,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让我想一想!”他用这句话,想延缓一下对方的攻势,为自己争得一点时间。
  “让我背一段话给你听吗,老黑?”话筒里的声音说。说完,声音换了另外一副腔调,开始背起一个著名小说中的一段话来:“克利斯朵夫也知道,在他心灵深处有一个不受攻击的隐秘的地方,牢牢地保存着萨皮纳的影子。那是生命的狂流所冲不掉的。每一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埋藏爱人的坟墓。他们在其中成年累月地睡着,什么也不能惊醒他们。可是早晚有一天,——我们知道的,——墓穴会重新打开,死者会从坟墓里出来,用她褪色的嘴唇向爱人微笑;它们原来潜伏在爱人胸中,像儿童睡在母腹中一样。”
  话筒里的声音吐完了它的最后一个字。当那拿腔捏调的声音,在朗诵般地讲话的时候,黑寿山就知道她是谁了,对方的话音一落,他立即紧迫地说:
  “是你吗?丹娘?我听出你的声音了!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你还是老性格,突然闯入,就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咱们——咱们有二十六年没有见面了吧!”
  黑寿山说话的声音,对方听出来了。他这时的情绪大约很激动,这种激动正是对方所期待的,它缩短了二十六年的距离。话筒里的声音笑了:“刚一搭上话,你就提出那么多问题。你们男人哪!”话筒里的声音说,她到西安来,只是想见见黑寿山,她问黑寿山,还记不记得,他们经常约会的那个地方,黑寿山回答说:“记得。”话筒里的声音又说,黑寿山大约还没有忘记,最后一次约会,黑寿山失约了,她问黑寿山,还愿不愿将那次失约,弥补回来,虽然时间已间隔了四分之一世纪。黑寿山认为,还是到他下榻的这个肤施办事处来会面吧,彼此都不年轻了,没有必要那么多的罗曼蒂克,况且这座城市又大,那地方又远。话筒里的声音说,之所以选择那个地方,是出于对一段感情的尊重,对一位女士的尊重,她想黑寿山是能理解的。黑寿山点点头,认为她说得很对。
  “那个地点,那个时间,你确实记得吗!”当说完这一切后,话筒里的声音,提高了音调问。
  “雁塔路第一百零一棵梧桐树。晚上七点半。”黑寿山回答。
  “我为母亲骄傲,你确实没有忘记她!”话筒里的声音说。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我该给你的激动降降温了,”话筒里的声音又恢复了最初的愉快腔调,“我不是你的丹娘,我是丹娘的女儿丹华。黑叔叔,我和你开了一个玩笑。这样,你还愿意见我吗?”
  “我来!”
  黄昏来临了,是经典作家笔下那种我们年轻时才有缘一遇的美丽而奇异的黄昏。太阳收敛了它的强光,变成了一个圆圆的大球,停在了陕北高原那圆状的或条状的山巅上;一轮洁白的月亮,从终南山东南那高高的尖顶上被挑了出来,那最初的一瞬,仿佛是搁在山尖上一样。日光与月光,平分这古老的冲积平原,这富饶的渭河河谷。而位于平原中心地带的这座八水环绕的北方都城,也在这一片奇异光芒的笼罩下。
  随后就是日光和月光收敛了光芒,而让位于满街的路灯与霓虹灯。这座几十里方圆的北方都城,被人类自造的光源照耀得如同白昼一样。灯光除照亮了城市的旮旮旯旯以外,还直射到天空几百米的地方去,造成一片立体的光雾腾腾的情景。
  一位老者踩着斑驳的树影,步履蹒跚地踏上了雁塔路。他让司机将他送到雁塔路口,就找了个托词,说,明天就要回肤施城了,司机大约还有没有办完的事情。司机领会了他的意思,开着车走了,现在,只他一个人,市委书记同志,向第一百零一棵梧桐树走去。
  轻微的晚风,斑驳的树影,昏黄的灯光,倒退着的树木,这一切都给人一种虚幻感。而远方是朦胧的,朦胧的远方啊。他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向什么地方走去,他只机械地默数着一棵接一棵的道旁树。一首歌儿在空气中颤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是这样风雨兼程……”歌手公然蔑视传统的表现手法,声调轻松自由而不拘形式。这位行走者听惯了那些节奏明快铿锵有力的进行曲,因此感觉到这伴随他行走的歌声很不顺耳,不过他不能不承认,这歌声确实正在准确地表达他目前的情绪。
  整整二十六年前,也就是一九五三年,那时他从部队转业后,在陕北北部边缘的一个县担任团委书记。团中央在西安,在距雁塔路不远的一个地方,办了个西北团校,正是在团校里,他和那位美丽的北京姑娘认识了。他们产生了爱情,但是,这个爱情后来以悲剧形式结束。产生悲剧的直接原因,是黑寿山当时已经结婚了。既然已经有了事实上的婚姻,那么这种婚外恋,当然是不应该的,尤其在那个年代里,尤其在那样严格的学校里。女主角丹娘是资本家的女儿,况且有海外关系,这更增加了事态的严重性。当黑寿山的小脚妻子,来团校大闹一场后,学校抓住这个典型,将它看做是资产阶级思想对陕北老区下来的年轻的老干部的一次腐蚀。棒打鸳鸯,这样两个人就分开了,从此各奔西东。丹娘不等毕业,就拿了个结业证,走了。学校对被腐蚀者,这位老干部采取了保护性措施,允许他正常毕业,然后,回到他来时的那个县城。对于市委书记同志来说,这是他年轻时的一件荒唐事,而对于生活来说,这是一个陈旧而又陈旧的故事。
  许多年过去了,正如丹华在电话里以拿腔捏调的声音朗诵出的那段话一样,丹娘的倩影一直埋藏在他的心中。他觉得自己欠了这姑娘许多情分,他觉得由于自己的轻率而毁掉了姑娘的前程,而尤其令他不能原谅自己的是,他没能去赴那最后一次的约会。那次约会是丹娘提出来的。吃罢饭打水的时候,姑娘拎着一把壶,腋下夹着一本书在水管前面徘徊,她说了句“还你的书,某页有一张条子”之类的话,然后匆匆地走了。回到宿舍,他将书翻到这一页,看到用红笔勾出的丹华现在朗诵过的那段话,看见有一张条子。这条子提的正是那次约会,因为丹娘第二天就要走了。但是,黑寿山没有能去,没有去的原因并不是出于胆怯,而是当他就要走出大门的时候,班里的党小组长挡住了他,要和他谈心。长期以来,黑寿山一直惴惴不安,他一直想寻找一个机会,给当年的情人解释这一件事情。他想:她从此一定是看不起他了,以为他没有赴约是出于懦弱,出于薄情寡义。
  黑寿山默数着梧桐树,向前走去。
  城市的夜晚,是属于年轻人的。路旁的花圃的栏杆上,林阴树下,一对对青年男女,簇拥在一起,还有的紧紧依偎着,旁若无人地走在马路上,与黑寿山擦肩而过,而黑寿山只是轻轻地避开。和夜晚属于年轻人的一样,城市将它的早晨,给了老年人,当青年人还在蒙头酣睡的时候,老年人早早地就醒了,开始跑步,开始在公园里、在护城河边、在城墙顶上打太极拳或者做气功。黑寿山现在感觉到,他的出现和这夜晚的格调多么不协调,这时的老年人,大概都正在家里看电视、拉古话,而他,却掺和在年轻人的行列中,向他年轻时候的一个地方走去。但是他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不过,第一百零一棵梧桐树就要到了,而那树下,确实站着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
  姑娘穿着连衣裙,或者是套裙,对于女人的服饰,黑寿山是个外行。她的两手插在裙兜里,背对着马路站着,只留给行人一个背影。她剪着短发,裙子的领开得有点低,因此露出长长的一截脖子,像一匹马一样。她和当年的丹娘多么相似呀!因此,黑寿山在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就明白她是谁了。他走到树下,用一只手扶住树。
  “你是丹——丹华吗?”他问。
  “那么,你是黑叔叔?”白色的背影转过身,微笑地望着他,并且伸出一只手来,“你好,我妈妈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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