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这团灰烬没有散开,而是像一个小小的黑色的降落伞,自山顶,自他们站立的地方,停停走走,摇摇摆摆,向山底下飘去。
道童倒提着宝剑,举眼向天,看着这团灰烬,磕磕绊绊地跟着跑,一直向山下跑去。
“杨贵人,我们寻你来了!”道童边跑边喊。
刚才,杨岸乡对着头顶飘过的那炫目的火光,死眼看着,因此看得眼睛有些花,头也有点晕。恰好,有一团灰烬落下来,落进了他眼里,他揉了揉,这样,视觉便有些模糊,眼前飘过金星阵阵。因此,当现在眼光跟着那顶黑色降落伞,跟着道童磕磕绊绊的步子时,他突然看到一幅景象。
他看到了在黑色降落伞飘过的山坡上,一个接一个地堆着许多的石头。这些石头有圆的,有方的,它们或者横卧在地上,或者被歪歪斜斜地竖起来。这些石头上都用毛笔匆匆地写下如下字样——“战友小王牺牲于此”、“陈连长,江西人,死于此”、“三班长牺牲处”、“机枪手大个刘牺牲处”、“甘肃人老郭牺牲处”,等等。
黑色的降落伞在继续飘着,掠过山坡。黑寿山的充满感情的声音,在杨岸乡的耳畔响着。黑寿山说,七天七夜保卫战中,这架山坡,当时是一块侧翼阵地,但是,战斗同样很激烈,我们的尸首,敌人的尸首,摆了整整一架山坡。死了许多的人,死了许多的战友,死了许多的结过婚和没有结过婚的青年士兵。
听到黑寿山的自言自语,杨岸乡明白了,他看到的不是幻觉,而是真实的存在,不过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跑反”结束后,他随保育院的孩子,重返肤施城,他记得,他在一个假日的时候,来这里为双亲扫墓的情景。在那满架的山坡上,四处摆着这样的大大小小的石头,这是那些重新占领肤施城的解放军战士摆的,他们撤走的时候只记得自己的战友死在这一块位置,尸首摆在这一块位置,如今,当他们打回来的时候,山坡已经变得空荡荡的了。于是,在假日的时候,在清晨或者黄昏的时候,他们从延河岸边,悄悄抱来一块石头,放在这个位置,寄托他们的感情。
是的,山坡上摆满了石头,简直没有人下脚的地方,而在那石头与石头之间,一片一片黄色的野菊花开得多么热烈。一个小男孩跳跃着,从这些石头上跨过去。保育院《识字课本》上学过的字,足可以使他认得这些石头上的墨迹的。他很好奇,他那时候还不懂沉重,他用清脆的童音一个石头一个石头地念过去,最后一直走到他的父母———杨作新和荞麦的双头墓前。
但这些都是遥远的往事了。它闪电般地划过杨岸乡的沉沉记忆,又闪电般地离他而去。眼前仍然是黑色的降落伞和追逐它的道童,眼前依然是那座梯田状的平俗的山坡。杨岸乡不明白,那些石头都到哪里去了,或者被山水重新冲入了延河,或者在时间的流程中变成了粉末,或者被割草的孩子捡回家去用来磨镰刀了,或者在农田基建中被用做了这些反坡梯田的堤堰?总之,它们消失了,消失得仿佛它们不曾存在过一样。
那团黑色的降落伞,在半山坡的一块洼地上,落了下来。
道童走到跟前,停顿了一下,看它会不会重新飞起。但是,它纹丝不动,牢牢地停在那里了。于是,道童顺过宝剑,从这团灰烬的圆心部分,扎下去。
“找到了,就在这里了!”道童转过身,朝山顶上喊,“雇人来挖吧,就在这儿,没错!”
这天下午,他们雇了几个工人,然后顺着宝剑扎下去的位置,一直挖下去。埋得并不深,或者说是由于后来农田基建的缘故,土层被起浅了,总之,当挖到一米深的地方时,出现了棺木。两个棺木是并在这一起的,这叫“并葬”。棺木打开了,两个亡人已成白生生的骨骸。其中一个天灵盖碎了,这打消了杨岸乡的最后一丝怀疑,明白了这正是当年他的碰壁而死的父亲。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怪异的事情。这事情至今还在肤施一带流传着。传说,在男主人公的两腋下,在那白生生的骨骸中间,卧着两只蟾蜍。蟾蜍是书面名词,在陕北人的口语中,它叫癞蛤蟆。它们是如何出现在这密封的棺木中的,这是一个谜。不过,杨作新的灵魂不得安宁,一定是因为它的两腋被胳肢得难受的缘故。而老乡们则进一步解释说,杨蛾子之所以一直长久地沉湎于谵想,杨岸乡之所以历经百劫,以至这个吴儿堡家族多灾多难、难以发迹,皆因为这癞蛤蟆作祟的缘故。这当然是俚语村言,不足为凭。那么,蟾蜍是怎么进去的呢?原来,穿山甲穿透了棺木——穿山甲嗅到那些柏木的气味,立即就会逃走,这就是老人们希望得到一副柏棺的原因,而杨作新的棺木是柳木的,这一点我们记得,所以穿山甲毫不犹豫地立即洞穿了这薄木棺材,以便吃到里边亡人的脑浆,而等穿山甲离去后,蟾蜍便从这个洞中钻进来,将这里当做了它们的凉爽而又潮湿的下处。
蟾蜍全身疙疙瘩瘩,呈黑褐色,仿佛鳄鱼一样的皮肤,十分丑恶和肮脏。在此之前,它们大约还在沉沉的梦中熟睡,现在,皮肤感觉到了阳光的刺激,它们醒了过来。翻开白眼,看了看围在一旁惊慌地看着的人们,它们互相捅了捅,挪动身子,想要逃去。
道童没有让这一幕继续下去,他用宝剑的尖儿,将两只蟾蜍挑了出来,扔到了地上,然后,又让人砍来些狼牙刺和半干的蒿草,架起火堆,将蟾蜍烧掉。
随着那火焰哔叭叭爆响,黑烟升腾,立即,一股难闻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山坡。蟾蜍身上有油,因此,火势很旺。
最后,火慢慢地熄灭了,蟾蜍也被烧成黑炭。道童端起铁锨,将灰烬洋洋洒洒地洒在山坡上。灰烬铲净后,地下留下一滩乌黑的油腻腻的痕迹,那是蟾蜍的毒汁。
这个小插曲结束以后,在如何搬埋的问题上,他们听取了憨憨的意见。
憨憨认为,搬埋老人是一件大事,按照乡俗,它不亚于抬埋老人,因此,需要做一些准备工作,例如箍墓、打碑、打石桌、过事情这些,要不,既对不起老人,四乡八里的也会笑话的。所以需要从容些才对。反正墓已经找见,不怕它会重新飞了。
这样,他们将尸骸重新埋好,又给上边堆了个大大的土包。为了稳妥起见,第二日,杨岸乡又拿来一个塑料袋,里边用纸片写上双亲的名字,扎好袋口,埋进土里。继而,道童自回他的白云山向道长复命,而杨蛾子与憨憨,在肤施城里转了几圈以后,谢绝了杨岸乡黑寿山的挽留,仍然是一个骑驴,一个牵缰,颤颤悠悠地回了吴儿堡。
杨蛾子回家不久,捎回话来,她和憨憨结婚了。
经历了这一场以后,杨蛾子仿佛大梦初醒,变得灵醒了。是不是应了蟾蜍的那个迷信的说法,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杨蛾子突然之间,混沌的心里,变得清澈明朗。她忘掉了伤兵,开始真诚地爱上了憨憨。她心中那种好高骛远的想法,那种浪漫而又固执的念头,开始消失。她觉得憨憨很好,足以配过她,而他的那种专一就是铁石心肠的女人也会为之动情的。因此,在一个普通的夜晚,当憨憨又叨着烟袋,趷蹴在她的炕头时,她告诉他说:今黑格不要走了,咱们搂怀怀睡觉。“搭伙计搭在大门口”,看来,这个歌儿是有些道理的。
在捎话的同时,她还捎来了那块怀表,委托杨岸乡将它送到革命纪念馆去。这样,那块怀表后来便在纪念馆作为文物展出。
随后,在吴儿堡,便由憨憨督工,开始箍墓,开始凿造石碑、凿造供桌。憨憨自己已经老了,干不动这些石活了,这些石活是由他的那些徒弟们做的。有憨憨督工,所以这些石活做得很细。自从憨憨干不动活了以后,他的这门手艺并没有失传,手艺由这些弟子们继承下来了,吴儿堡的袖珍石狮子、袖珍石龙柱,声名远播,村中不少人家成了万元户。
供桌叫“龙凤桌”,桌面上刻着双双碗碟,碟里盛着鸡鸭鱼肉,而在桌子的两侧,刻着一副现成的对联,一面是:儿哭一声惊天动地,一面是:女啼三声五神落泪。两位贵人入土之后,这供桌将永远地摆在他们坟前。
石碑亦称“龙凤碑”,正如供桌称为“龙凤桌”一样,因为这是一个男女主人合葬墓的缘故。石碑上额一个大大的“奠”宇,两旁各刻一龙一凤。龙凤碑中间的字,却不能随便乱刻了,这得看主孝杨岸乡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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