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她微笑的神情也像她的母亲。她握手的样子也像她的母亲——一只手倾斜地伸过来,大拇指成为一面,四个倾斜的、靠拢的手指成为另一面,与其说和你握手,倒不如说将手伸过来,礼节性地让你一握。在这一瞬间,黑寿山简直有些惶恐了。但是一想到自己灰白的头发和满脸皱纹,他就明白,这确实是另一代,不会是他的丹娘了,他的丹娘如果此刻站在他面前,大约也像他一样,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妪了。
他们开始攀谈起来。最先涌到他们嘴边的话题,而且贯穿他们谈话始终的这个话题,当然是那个没有在场的人,由于她的因素,才产生了这场会面。但是,当黑寿山询问起故人的消息的时候,询问起她为什么没有亲自来的时候,姑娘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她告诉眼前的这位老者,她的妈妈已经死了,死在“文革”中,那是七八年前的事。
于是这个话题霎时间变得沉重起来。
作为黑寿山来说,他曾经在他的心中,许多次地描绘过他们有一天会面时的情景,但是想不到会面是在这种情形下进行的,而且她本人已经作古,她打发她的代表者来进行这场谈话。为那次失约,他曾经准备了足够的解释,但是现在这一切都没有必要了,她不会听见了。
“能尽量多地告诉我你的妈妈吗?她的工作,她的婚姻,她死时的情景,她的一切的生活细节。你知道,这一切对我多么重要。你知道的,我是爱过你母亲的;而且,我这一生,只有过这一次爱情,但是它却是以这样的形式结束的。”
“我明白你的话,我的妈妈的朋友。谁说过,‘不经历一次深刻的感情,就等于空活一世’。所以你的要求是合理的。作为我的母亲———丹娘来说,她这一生,也只经历过这一次,所以,她也和你同样地珍惜。朋友,她是爱你的,始终不渝地爱你,当你听我一字不错地背出罗曼·罗兰那段名言时,你就会毫不怀疑地相信这一点了。当她卧榻病床的时候,当她弥留之际,她口中反复念叨的,正是这段话。朋友,她其实是在你的陪伴下,在我的陪伴下,走完她生命的最后的日子的。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她没有提起过那场失约吗?她没有怨恨过我吗?”
“她提到过那场失约,但是没有怨恨你。她找出了各种理由,为你的失约解释,即就是你出于懦弱,没有前来,她也原谅你了。她不止一次地给我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男人,一个爱她的人;尽管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一无所有了,但是她拥有一个白马王子,而有了他,一切就足够了。她说,只要她一声召唤,不论他在什么地方,不论他干什么,他都会放弃一切,向她走来的。说着这些的时候,她仰头问我:‘你相信这些吗?’我在心中充满了怀疑,但是为了不使妈妈失望,我深深地点了一下头,装出坚定相信的样子,于是妈妈笑了。现在,黑叔叔,你果然像我妈妈说的那样,因此我从心眼儿里感激你,并且代表我的妈妈感激你。我的妈妈如果地下有知,她一定会像一个小姑娘那样地笑的。”
接着,应黑寿山的要求,丹华开始讲述丹娘的故事。
丹娘出生在北平的一个资本家的家庭。她的父亲姓唐,母亲姓赵。她是家里的老大。北平解放前夕,父母带了几个小一点的孩子,去了香港,那时的丹娘,正在上初中,父母走的时候,她从家里跑了出来。她当时是学校的同情革命的积极分子。北平解放后,正好西北团校招生,满腔热情的她,便报考了这所学校,来到西安。
“我妈妈那时候很漂亮吧?”丹华问。从黑寿山的眼睛中,得到证实后,她继续说,“她比我漂亮,这我知道。即就是她老了,她仍然那么整洁、利索,起居有止。她说过的,她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在校园的小路上,月光下的小路,那天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
“是的,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那是刚刚入学时候的事。知道彼此是同学,虽然还不知道姓名,就互相点了一下头。我记得,那夜月光很白,她的头发剪成当时流行的那种短发,短发的右侧扎着一个蝴蝶结,月光下像一只高雅贤淑的白天鹅。她有点羞涩地笑了一下,就侧过身走了。但是,我没有走,我注视着她的背影,一直到那背影在小路的尽头消失。那个月夜和月光下的她,便永远地贮存在我的记忆中了!”
“我知道的!我能理解当时的你,妈妈的魅力你是抵挡不住的。但是我不能理解妈妈。我不能理解她,为什么在茫茫人海中,在一大群崇拜者中,选择了你。你并不出众(原谅我的直率),况且你当时已经有了妻子。我自个儿曾经反复地想过这个问题,后来,我想穿了,年轻热情、充满了幻想的她,爱屋及乌,将自己对革命的感情,和对一个从陕北老山上下来的革命者的感情,混淆起来了。这既是她的初衷,也是她后来历经岁月磨难,而心中那种感情越来越固执、或者说越来越理想化的缘由所在。是这样吗,黑叔叔?”
黑寿山听到这里,无法回答丹华的问话,因为他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层去。
丹华也没有要求黑寿山回答的意思,她继续说:“那么,黑叔叔,你们是怎样的,你们曾有过——接触,这我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请你能直率地告诉我。正像你认为丹娘后来的所有的细节对你都十分重要一样,这件事对我也十分重要。”
这些话令黑寿山稍稍有些不快。但是,他还是没有拒绝丹华的这个要求。这个姑娘能这样地提问题,大约正如她所说,有她的理由。
于是黑寿山开始讲述了。最初,他只是以一个讲述者的口吻,惆怅地回首着往事,但是随着谈话的深入,随着年轻时候那一幕幕情景的再现,特别是,当讲述到农历一九五三年那场春节联欢会时,他再也不能用刚才的平静口吻了。
“如果说有的话,那只有一次。哦,我好像此刻正在给党小组长汇报思想。事情发生在那场春节联欢会之后。”黑寿山说,“是的,防线正是从那天晚上崩溃的。放假了,同学们都回家了,你的母亲无家可回,我本来是准备回去的,可是大雪封山,公路不通,只好作罢。再说,我也不忍心将你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学校里。大年三十这天晚上,我们应邀去参加了共青团举办的全市青年联欢。联欢会上,你母亲走上台去,唱了一支歌。是伊萨科夫斯基的。那年头,我们正崇拜他。不过,唱的不是他的那首著名的《喀啾莎》,而是另外一首。我不知道这歌的名字,但是我会唱。你愿意听我唱一唱吗?”
见丹华点了点头,黑寿山便用嘶哑的声音,唱起来——
黄昏时分,有一位青年,
他拉着手风琴,在窗前盘桓。
小伙子,你爱上哪个你就说吧,
为什么搅得满街筒子的姑娘都不安!
............
“联欢会上,她正是唱着这样一支歌。唱歌的时候,她的眼眶里涌出了泪水。她在所有的处于狂欢状态下的人们都没有觉察到的情况下,用饱含责备的目光,瞅了我一眼。我注意到她的目光了。你知道我当时多么痛苦。联欢会散了,我们回学校去。是一个大雪初晴的晚上,满世界一片银白。我们的鞋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刺喇刺喇”的响声。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只默默无语地走着,挨得很近,手梢不时和手梢相碰。大约她滑了一下,身子打了个趔趄,于是我抓住她的手;待到她平稳以后,我松开了,谁知,就在我松开的一刹那,她反而更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的人都躲在家里过年,于是我们大着胆子,手拉着手,在雁塔路上行走。
“那是一个多么难忘的夜晚呀,那么白,那么静,好像整个世界都退避三舍,生怕惊扰了这两个温情脉脉的人。后来,路过一家小铺时,丹娘说她有些饿了,于是,我们要了几块面包、一瓶小香槟,就着柜台,你一口,我一口,将小香槟喝光,将面包吃光,连掉在柜台上的面包屑,都拣着吃了。最后,我们进了团校的大门。
“女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照门;男宿舍里,那时好像也只有一个我了。我陪着你的母亲,先到了她的宿舍里,那时,还没有暖气,也没有炉子,生的是木炭火——张思德烤的那种木炭。我先将这里的木炭火生着了。天有些冷。‘烤一烤再走吧!’你母亲说。其实,我也实在不想走。我们围着火盆,张开手,烤了一阵,你母亲将她的北京带来的一条毛毯,盖在我的膝盖上。可是,我终于得走了。我得回到我的男宿舍里去。当我终于艰难地站起来,将毛毯还她,迈向门口的时候,她说了一句话。她说:‘有必要去再生一次火吗?’听到这话,我回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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