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那棵古老的杜梨树还在,它像一位老人一样,耸立在山顶的吴儿堡村这一侧。它的树皮像老人的皮肤那样粗糙,树根裸露在外边,不过伞状的树冠上,枝叶婆娑,并且挂满了青青的杜梨果儿。这是姑姑所叙述的,那位年轻的匈奴士兵拴过马的那棵树吗?倒是它,给这个家族童话增加了几分真实性。但是,在陕北高原光秃秃的山头上,几乎每一个山头,都会长有一棵这种树木,以它的春天的白花、夏天的绿阴、秋天的浆果,点缀着这一块荒凉的土地。因此用它来作为凭据,显然也是不可靠的。
  杨岸乡下山了。
  夜里,吃罢晚饭后,当一轮磨盘大的月亮,从东山的山巅突然跃起的时候,在杨家的正窑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人们有的坐在炕沿上,有的坐在板凳上,还有的趷蹴在门槛上。猴娃娃们跑着,在屋里的人群中穿梭,不时骑在自家大人的脖子上,招来一阵骂声。
  窑里烟雾腾腾。每次杨岸乡回来,别的可以不带,好烟好茶总要带一些的。门户不到,是失面子的事。而乡邻们所以到窑里来坐,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来过过烟瘾、茶瘾。
  杨蛾子的头梳得光溜溜的,穿了件干净些的青布衫子,纽扣扣得整整齐齐地,盘脚坐在炕上。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幸福的表情,眼神中透出一种孩子般的喜悦。她爱这种热闹红火,侄子的每一次还乡,对她来说都是一个节日。不过,在这种场合,她从始到终,都一言不发,只用眼睛看着,用全身心享受着这一切。
  海阔天空般的乡间夜话,它的开场白总是从那些生活琐事开始的:谁家嫁女,谁家迎新,谁家的猪下了一窝猪娃,谁家的羊掉进了天窖里了,等等。因为这些琐事明晃晃地摆在谈话者的眼前,遮住他的视线,构成他这一阵子最重要的东西。但是,随着谈话的深入,随着更多的谈话者的加入,话题便逐渐地从这些事情上摆脱,而进入了那些大家共同关心的内容。
  那时大家最关心的事情大约是联产承包责任制。村里的有线广播一日三次,宣传着实行这种责任制的好处,一个叫黑寿山的市委书记,通过有线广播,讲了几次话,而乡上和县上的工作组,也到村里调查了几回。这是一种关系到所有农民的大事。想当年,从单干到互助组,再到农业生产合作社,最后到人民公社,每一次组合都伴随着一次激动,一次对前途的憧憬,但是现在猛咯拉嚓又要从大集体的生产方式恢复到以各家各户为单位的生产方式中去了,这不能不给所有的人一次震动。“大锅饭”并没有给大家带来益处,这是大家都明白的事情,但是从感情上来讲,对过去总是难以割舍,毕竟为那一切激动和憧憬过,毕竟把自己的热情,给了那些事情。否定自己是艰难的,面对现实是艰难的。
  有人说这种联产承包责任制,是变相的单干,革命革到头来,又回到老路上去了,想一想,真叫人寒心。有人说地号在自己头上,一滴汗一份收成,下苦也下得心里舒畅。人们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后来他们请教窑里这个公家人。杨岸乡在这个问题上,懂得的还没有乡亲们多,他只从宏观的方面,谈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衡量一种生产方式的先进与否,关键是看它是否刺激生产者本人的积极性,是否给生产带来发展,如果说生产已经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那么变变花样也是可以的。
  在向人民公社化制度告别的时候,人们自然怀念起了毛泽东。陕北父老对这个人的感情,令杨岸乡吃惊。几乎所有的人,同意联产承包责任制的人和反对联产承包责任制的人,都对这位故世的半人半神,表示了崇高的敬意和怀念。吴儿堡村几个好事的人,已经在原先山神庙的旧址上,搭起一座简陋的、象征性的庙宇,称“三老庙”,里面供奉的神灵正是毛泽东,和他的战友朱德、周恩来。
  曾经有十三年的时间,这个人和他们共同生活在这块高原上,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分子。他留下了许多传说,他的出现,令漫长的暗淡的生活有了一丝亮色。他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人们一个人应该做什么和能够做出什么。而以他为旗帜和时代标志的那些年月,曾经给这块土地带来怎样的梦想和活力呀!如今他死了,他葬在了一块举世瞩目的地方,不论这个安寝之所的选择是出于他的本意,还是后人强加于他的,总之,他玉体横陈,伴随着时间前行,而无论何人,无法将他从历史进程中抹掉。
  现在,在吴儿堡的这个窑洞里,在油灯下,人们一遍一遍讲述着他的故事。
  从毛泽东,他们又谈到了杨岸乡的父亲杨作新。这是本世纪吴儿堡最叫得响的一个人物,乡亲们的骄傲。“那才是真正的文化人——‘大文化’哩!穿着青布长衫,戴着金丝眼镜,拄着根文明拐,要文文得去,要武武得来,肤施城里杀秃子,丹州城里取人头,谁见过那阵势。唉,杨作新现在要是活着,那官现在该做到中央了,说不定一条火车路,现在也通到吴儿堡了。”
  和杨蛾子一样,乡亲们对杨作新平反这件事,也表示了特别的关注,他们希望做儿子的杨岸乡,能够尽自己的孝道,完成这件事情,还父亲的一个清白之身。
  他们为杨岸乡想了许多办法,例如等市委书记的车子经过街道时,跪在路上,拦车告状。例如在街上设一个地摊,白纸上写上冤情,向世人诉说。这些点子反映了人们渴望公道的心理,同时表现了吴儿堡人那种强悍性格与无赖心理相结合,即我们如前所说的那种“黑皮”特征。自然,这些点子是白出了,因为后来杨岸乡遇上了黑寿山。但是,我们笨想,在缺少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关照的情况下,以杨岸乡卑微的身份,要解决如此棘手的问题,这些也许是最行之有效的办法。
  出主意的人,大约就有那个拦了一辈子羊的憨憨,也就是当年从山梁上,背回来杨干大的拦羊娃,也就是当年杨作新上前庄小学时,接杨作新牧羊铲的那个人。我们知道,在杨岸乡过满月的那天,他有幸成为杨岸乡的“干大”。此刻,我们的过于吝啬的笔墨,能不能在他的身上,多停留上片刻的工夫,哦,这个若明若暗、时隐时现、贯通整个故事的人物?
  憨憨一直是个光棍汉。最初是问不起老婆,后来,伤兵赵连胜走后,剩下杨蛾子一人守活寡,他就承担起了照顾杨蛾子的义务。去泉边担水,到山上的场里背生产队分给杨蛾子的粮食,等等。孤傲的杨蛾子,平日里不许任何男人走进她这孔窑洞,但是由于和憨憨沾了点干亲的缘故,允许他踏进这个门槛。不过仅仅是允许他尽这些义务而已,从来不让他沾自己的身体。她还思念着伤兵。
  在未来的岁月里,憨憨将成为吴儿堡的一个人物。他有凿刻那些袖珍石狮子的手艺,在开放搞活的年月里,他的这个手艺将得到极大的发挥。他凿刻的石狮子成为工艺品,销往国内各地,甚至将来肤施市委书记黑寿山出国访问时,这些袖珍石狮子被他用来作为礼品。憨憨成为吴儿堡村的第一个“万元户”。
  这天晚上,憨憨蹲在炕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他守着杨蛾子,不让旁人靠近她。在漫长的岁月中,这已经成为他的一项习惯和专利。
  第二天一早,杨岸乡回到了交口河。他首先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写一封申诉书,要求有关部门调查和重新审理杨作新一案。从此,他开始了自己马拉松式的告状活动。当第三封申诉书仍然杳无音讯的时候,他开始启程前往肤施城,一次又一次叩击“落实政策办公室”的大门。第一次叩击大约还有点胆怯、怯生和害羞,第二次则变得踏实和理直气壮,第三次,则带有一种挑战或者挑衅的性质了——我不找你找谁?你不管这些事要你这个机构干什么?
  那年月,负责这个办公室的,一定是个面目和善、处世老到的老同志,然后再配上几个年轻人。他们以细致、耐心和深思熟虑,处理着那些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积案。他们在处理这些积案时既要做到基本的公允,又要有个限度,既要贯彻上级的政策,又不至于触犯当年造成这些积案的、如今还在台上的当事人。他们懂得掌握火候,哪些事应当一抓到底,做出成绩,哪些事应当半推半就,查查停停,哪些事应当装聋卖哑,置之不理。他们一般说来都是些有政策水平的人、作风正派的人和敢于负责的人,起码,在大部分问题的处理中,能做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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