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杨岸乡最后将他的目光,注视到了黄河。它勒一个渠儿,流淌着,从秦晋峡谷中穿过。千百年里,它就是这样流淌着,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它好像没有感觉似的,所有发生在它身边的那些痛苦那些欢乐,都不能令它动容。它走着自己命定的旅途。
杨岸乡向黄河的上游望去。那黄河在它湍急的流程中,突然绕着一座大山打旋,这样便留下来了一个湾子。杨岸乡知道,那湾子叫乾坤湾。据说,中华民族的阴阳太极图理论,就是受了这乾坤湾的启示。有一位古人,大约也像今天的我们的杨岸乡一样,站在这里,满腹惆怅,望着这腾烟的河流,望着这给人类以大昭示的乾坤湾。
接着,杨岸乡又将他的目光,向大河的下游望去。后九天往下四十里,就是那有名的壶口瀑布。那如雷的黄河咆哮声,其实就是来自于那里的。而在此之前,所有的水流,所有的堤岸,所有的山势,它们做的事情,其实是为了给那场大爆发大激荡提供足够的力量。
杨岸乡倚着柏树。他掏出速写本,掏出笔,在上面写下《经典世纪经典家族经典人物》一行大字。写完,又用笔重重地在这几个字下面划了两道。
第二十七章
黑寿山六十岁生日那天,正式办了离休手续,开始担任肤施市委顾问。本来,按照上级的意图,考虑到在省人大或省政协,为他挂一个职务,这样年龄可以宽限到六十五岁。但是黑寿山拒绝了,他说几十年来,他将自己的一切,无私地奉献给了工作,现在,他该轻松一下了,该有一点时间由自己支配了。上级见了,于是不再勉强,为他办了离休手续,办手续之前,又安排他开开洋荤,出国访问了一次。
根据他的提议,市长从政府那边升迁过来,担任市委书记,而市委这边的常务副书记,升迁到那边,担任市长。
新任市委书记叫白雪青。读者还记得当年的那个黑白氏吗?还记得黑白氏为救杨作新,去搬他的娘家兄弟的事吗?黑白氏有许多的娘家兄弟,陕北高原上著名的高门大户白家,当年有许多子弟投红,白雪青的父亲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也许这一个,就是当年黑白氏为救杨作新,去搬的那一个,也许不是,不必细究。他死于“文革”中,而白雪青是他的儿子。
从这个角度讲,新任市委书记是原任市委书记的表弟。
这正是黑寿山的聪明过人之处。从为公的角度讲,他的雄心勃勃的振兴陕北高原的计划,正在实施中,他不希望这个计划夭折,不希望他的心血付之东流,而从为私的角度讲,后任踢前任屁股的事多得很,他在市委大院,大刀阔斧地改革了一场后,得罪了不少的人,他希望有一个靠得住的人,掩护他撤退,起码叫他有一个清净的晚年。
表兄表弟这层关系,在任命之前属于高度机密,而在任命之后、既成事实之后,黑寿山则希望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杏子河流域治理工程已经得到完全的实施。一百多华里长的一条山沟,完全被乔木、灌木,人工或天然草皮所覆盖。杏子河注入延河的水,已基本上做到清澈见底、不含泥沙。而这条山沟的气候,也变得空前湿润起来;天空但有云彩飘过,必定要在这里洒几星雨,才肯走。《肤施日报》在一版显要位置,登了一篇《狼又回到杏子河流域》的文章,以示生态环境正在恢复。文章登出,曾引起一阵玩笑。
经济林开始挂果。这里的苹果由于日照时间长和昼夜温差大的原因,广交会上经专家鉴定,其各种质量指数堪与世界第一果——美国蛇果媲美。现在当然只是小范围的种植,小规模的储藏和销售,但已显示出其诱人的前景。一亩苹果年收入可达七八千元,如果每人能拥有一亩果园,也就是说,每家每年仅苹果一项,可以收入三四万元的话,那将是一个怎样的景象呢?因此在杏子河流域,万亩果园工程正在进行,而销售渠道也已经畅通,由政府出面联系,分别在北京、深圳租了两个大储藏库,下一步的发展,则是通过深圳这个跳板,借船出海,销往香港、台湾和东南亚一带了。
绿色植被的发展促进了畜牧业。这块土地可以承担起一定限度的放牧了,于是畜牧专业户开始大量出现,养羊专业户、养牛专业户、养驴专业户,等等。陕北高原上,长期流传着一个“黄金分羊”的传说。传说全国解放初期,一位从陕北打出去的仅次于刘志丹、谢子长的第三号人物,从他管辖的东三省地区,调拨来一批黄金。这批黄金的用途是,用它买来几百群甚至几千群母羊,然后把这些羊群无偿送给陕北那些最贫穷的村落,一村一群,分发下去。羊群到了村子,不准分开,而是交给最穷的一户,由他家放养,限期是三年。三年之后,这群母羊又会繁殖出一群小羊,那么,繁殖出的这一群小羊留下来,算是你自己的,母羊则交给下一户。这位领导人据说闹红前是一家大地主的拦羊汉,这个想法大约跟了他好长时间,并且伴着他对改变家乡面貌的梦想,而一旦有了条件后,即着手推行。这项工程后来由于合作化导致羊群充公,由于陕北高原草木日见稀疏,终于流产。而那位领导人后来从中国政治舞台的消失,导致“黄金分羊”这件事不复为人提起。黑寿山当时恰好在一个县上,抓这项工作,因此他还记得这事。从陕北高原走出去的人,真正为家乡办过一点实事的,这大约算一件。黑寿山觉得“黄金分羊”这个办法还是可行的,于是,他指示平头,申请一部分援建资金,用此类办法,推动畜牧业发展。
不是不宜动土,而是需要有个节制。川地可以耕地,坝地可以耕种,半山腰的反坡梯田也可以耕种。由于增加农业投入,由于小气候的原因,粮食单产直线上升,广种薄收的局面得到根本性改善,现在,少量的一部分耕地,就可养活这块地面上的农业人口了。那些祖祖辈辈与泥土厮打的农民,看到肥沃的土壤在草皮底下睡着,于是手心痒了,想抡起镢头挖上一气,种上一料庄稼,但是黑寿山制止了他们,他要求杏子河流域各级组织,一定要贯彻市委市府指示,将粮食作物的生产,维持到以满足人均口粮为限度。
金良同志在杏子河流域,整整干了八年。现在已经没有人叫他平头了,因为他的前额已全部秃顶。他已经结婚,女方是一个在杏子河供销社工作的北京知青。女知青原先有个要好的男同学,只是插队时,一个来了陕北,一个去了黑龙江,于是关系慢慢地淡了。杏子河是个很具诱惑力的地方,光花柳树这个地名就可以令我们想起许多事情。说陕北文化是“性文化”的观点,就是一个专家在考察了杏子河流域以后,同时也接触了那些想闻一闻公家人身上的香胰子味的农家妇女后得出的。因此这位北京知青终于不能自制,他在明白远走的丹华已经成为一只断线的风筝或者失控的航天器以后,他在因为生活必须经常和这位胖胖的热情爽朗的女售货员打交道以后,终于有一天,两只从北京带来的白木箱子摞在了一起,两只单人床并在了一起。两只床一张高些,一张低些,于是给这低的四条腿上,垫了四块砖头。一年后,就在这张并起来的大床上,他们迎接来了自己的一个小女孩。按照政策所允许的,他们将这小女孩的户口上到了北京,上到了姥姥的户口簿上。
老乡们都称这位金主任是一位“真共产党”。在八年的岁月中,他付出了巨大的劳动和心血,而他的境界也得到提高,他超凡脱俗,大智大慧,他对世俗的一切都看得很淡,当年火热的政治热情也为一种沉静自安所取代。他明白自己在完成一件杰作,一件鬼斧神工的杰作,这项杰作将受益于陕北父老、受益于人类。人一生只能干一件事情。他想将这件事情干好。生命是一个过程,他不希望自己的呕心沥血能得到什么。第一是不会得到,第二是即使得到了,那得到的又能和自己的付出相等吗?“人生非常像一群猴子在抢一个空果壳,力气大的猴子抢到了,但是砸开一看,里面是空的。”不知谁的这句话时常翻腾在他的脑海里。但是这句话并没有带给他沮丧和空虚,而使他意识到了在这个唯一的过程中,他要对得起自己,他要使自己的生命之树,开一树绚丽的花朵。既然一切都以虚无作结,那么在这个流星一般短暂的过程中,何不炫目地燃烧一下,然后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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