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杨蛾子的胡言乱语并没有到这里为止,她甚至认为,这个后庄,正是当年吴儿堡那两个风流罪人,前去避难的地方。“有一面山坡,沟底下淌着一股水。山顶像一个弓背。那石砬子,就是从山顶上滚下来的。巫神娘娘的红裹肚指给了他们这个地方。”杨蛾子说。
处在创造的激情中的老研究员,处在梦游状态下的老研究员,也许将会抓住杨蛾子话语中的只言片字,深究下去,从而从那两个风流罪人的身上,寻找出这个奇异的吴儿堡家族形成的历史因素,并且从吴儿堡后庄,从巫婆的红裹肚开始,发现出那个轩辕部落遗址,继而,为剪纸艺术的种种奥秘,找到它的渊源。但是,当老研究员询问时,杨蛾子和她的侄儿之间,已经进入了另一个话题,他们没有听见老研究员的问话,而老研究员由于精力的原因,问了几声,没有得到回答之后,便靠在背墙上睡着了。助手开始挥动手帕为老研究员驱赶蝇子。
他们在谈论着憨憨的事情。
自从憨憨成为万元户以后,自从憨憨披红挂绿,在肤施城的街道上走过一圈之后,他来杨蛾子窑里献殷勤的次数更多了。他除了为她继续担水搂柴搬石炭以外,还从肤施城里,为她买了许多时兴的衣服,夜里,闲来无事的时候,他常常在杨蛾子的窑里,一坐就是半夜。“他摸我的奶奶!他还要和我亲口口!”杨蛾子有些脸红地对侄儿说。
这种现象叫性骚扰。——这是杨岸乡新近从报纸上学到的一个名词。
盯着姑姑苍老的憔悴的面容,杨岸乡不明白,一个人爱一个人,竟能够爱得这么专一、这么持久。这事真使他有些感动。他知道姑姑还在惦念那个伤兵,那个也许永远不会再出现的人,对憨憨来说,生活真不公平。他想,憨憨之所以至今还挚爱着杨蛾子,是因为杨蛾子那年轻时候的面容,永远地留驻在他的心中了,所以他能够对她的苍老视而不见。他还想,在垂垂老之将至时,憨憨突然开始他的攻势,大约是觉得,他现在总算活得人模狗样了,腰里有了几个钱,这使他有了信心,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在缩短,杨蛾子再也不是那么高不可攀了。
杨岸乡劝他的姑姑和憨憨搬在一起算了,这样,她也算有个归宿;再说,憨憨这样的求爱者也真令人感动。
但是,侄儿的话激怒了杨蛾子。她的神采飞扬的面孔突然之间暗淡下来、表情凝固下来。“憨憨是你干大,你在偏向他!”杨蛾子说。
杨岸乡见姑姑真恼了,赶快截住了话头。
杨蛾子这时候又想起她的哥哥。她说她的侄儿,是个不孝的人。杨作新平反的事她已经知道了,她这里说的是“搬埋”的事。一想到哥哥没有回到垴畔上的老人山,杨蛾子的心里,就空荡荡的。她把这责任归咎于杨岸乡,嫌他不重视这件事,没有把墓看好。
“你得把那一把烂尸实找回来。也格晚上,我听见他爬在官道上哭哩!他想上老人山上看父母,小鬼拦着,不让上!”杨蛾子说。
老研究员本来还想在陕北延挨一些日子,但是后来不得不离开了。他离开的原因有三个。第一,万佛洞那个俊俏的女菩萨的人头,突然有一天晚上失踪了,按照管理人员的解释,对这个菩萨最感兴趣的正是那位老态龙钟的老头,因此,他无疑成为主要的嫌疑。尽管后来经过有关方面的查询,老研究员明显的是受了不白之冤,但是,这事毕竟令老研究员扫兴。第二件是,他再也收集不上民间剪纸了,有一个流言,据说这一张“抓髻娃娃”剪纸,可以从外国人那里,换回一台彩电。这事怪老研究员,因为他对这些剪纸所表示出的重视程度,令人疑心。也许,他真的不经意地说过,一位外国人,想用一台彩电,换取他珍藏的一张陕北剪纸,云云。第三个原因,我们前面说过,老研究员带来一位助手。如果这助手是男性就好了,遗憾的是她是一位女性,而且黑长袜,白裙子,十分年轻。于是不断地有人揭发,这位老者与这位可以做他孙女的年轻女性关系暧昧。陪同者杨岸乡认为,这大约属于但丁之于比阿特丽丝式的恋情,因此理解并予以宽容。但是社会不这样认为。他于是四处遭到非议。事情最后弄清楚了,这姑娘竟是他的妻子——最初是他的农村户籍的保姆,后来成为正式的妻子。这事据说在那个遥远的都市里并不止这一件。这种违反大自然规律的古怪做法,于是更加引起人们的非议。所以说,老研究员最后几乎是带着他的助手,逃出陕北的。
老研究员回到北京后,曾经酝酿了一个大的举动,准备带着他的陕北剪纸,连同他的研究成果,以及他的黑长袜白裙子的妻子,去参加在法国巴黎举行的万国博览会,以便将这些古老的中国文化,介绍给世界,但是,就在他即将成行时,突然病故。
死前,他强烈地怀念丹华,这个带他进入迷宫的人,他认为这些剪纸艺术的最好的解释者应该是她。但是她已经不知去向了。于是,退而求其次,他想到了那个陪同他北巡陕北高原的陕北才子。这样,他留下遗嘱,委托杨岸乡代表他,去参加巴黎万国博览会。如果可能的话,再带上几名陕北民间剪纸艺术家,为博览会做即兴表演。
为了证实自己的清白,他希望杨岸乡在参加完博览会后,将他收集来的所有这些参展的剪纸,统统交博览会承办机构收藏,因为它属于人类的共同财富。至于那幅当年丹华送给他的毕加索式的剪纸,他则要求殡仪馆在焚烧他的尸体的同时,将这幅剪纸作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予以焚烧。
这样,杨岸乡便带了几位剪纸的陕北老太婆,去了一趟巴黎。
匆匆一个月后,这些民间剪纸艺术家们出国归来,带回了坐飞机引起的眩晕,带回了对那个世界大都市的一鳞半爪的观感,带回了诸如生黄瓜、生牛排之类西餐引起的胃病,带回了黑人木雕艺术家回赠给她们的玩具式的木偶,还带回了因为出了一次风头而产生的虚荣。
巴黎是个易于激动的城市。巴黎在为许多事情激动的同时,也为这个来自东方国度的民间剪纸艺术而激动。最民族的同时也是最世界的。东方天宇下那一块凄凉的高地,那一块散发着死亡气息与神秘气息的焦土,刺激了巴黎人的想象。对于艺术家来说,他们希望从这原始的艺术中找到超前的东西,他们在创造的途中感到了表现手段的不足,渴望变革,而变革又需要依托传统,哪怕这传统已经不是本来意义上的传统,那也无妨。而对于那些普通的市民来说,他们仅仅是受了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文章的吸引,受了那些用套色胶版印出的剪纸图案的吸引,走入展厅的。他们不懂得汉字,但是,那些表示阴阳交媾的种种寓意明显的图案,令他们得到了感官上的满足,令他们为沙龙谈话找到了一个话题,同时为自己散淡的巴黎生活方式,找到了又一个依据。
展览会的高潮在于那些穿着大襟袄的陕北妇女的即兴剪纸表演。普通的红绿纸,再加上一把或小如旅行剪或大如裁缝剪的剪刀,那些农家妇女灵巧的双手,就会剪出各种图案。这些栩栩如生的各类花鸟人物,是齐白石式的大写意和毕加索式的冰冷线条的结合。
“抓髻娃娃”的图案最受欢迎。当人们听说,这是中华民族的守护神和吉祥物时,所有的参观者都希望得到这么一只。当然那种手牵着手的一连串的“抓髻娃娃”最好。不过他们要这些农家妇女即兴剪的,他们认为看了这个剪纸过程以后,得到的这件创造物才更有意义。
在得到“抓髻娃娃”的同时,他们为这些持剪刀的妇女出了个难题。他们希望能得到几只猫头鹰,猫头鹰是他们的吉祥物。这确实是个难题。因为在中国民间,猫头鹰是一个最不吉利的鸟儿,一个预告凶兆的鸟儿,据说听到猫头鹰的叫声,人就会死去,而见过一次猫头鹰,也许紧跟着就有一场灾难。诸种说法,令人们对这昼伏夜出的鸟儿,怀着一种本能的恐惧。这几位老太婆,都没有见过猫头鹰,也没有听到过猫头鹰的叫声,她们如今还好端端地活着,就是证明。但是,如何来应付目前的这个难题呢?
你应当相信创造的力量,相信想象可以填补空白。杨岸乡的一句提醒,艺术家们骤然之间省悟了,不就是猫的头,老鹰的身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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