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美术编辑是不会知道我在心中描画出来的花子的形象的。是小说中有第一人称的肖像描写吗?也没有,只言片字都没有。那么,是他们读罢小说后,凭借自己的艺术感觉想象出来的吗?也许是的!”杨岸乡惊讶地张大嘴巴,盯着题图,足足看了有三分钟。
  其实,平心而论,题图仅仅是用碳笔,勾勒出来几根线条而已。它留下大量的空白,让读者根据自己的想象去填补,这正是现代派艺术的特点。如果说这题图上的姑娘,与杨岸乡心目中的姑娘有相似之处的话,那仅仅是在发型上。大约这个时候,这种日本小姑娘式“幸子头”发型,正开始在那座大都市流行,于是美术编辑信笔一挥,将这个头型,送给了题图上的姑娘。
  但是看了三分钟题图之后,接下来,杨岸乡就惶惶不安了。左手拿着稿酬,右手拿着杂志,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至此,他才发现自己干了一件荒唐的事情——你把人家一份扔掉的稿子拿去发表了。现在,你到哪里去找花子?找见了花子,你又该对自己的这些举动作何解释?据说——仅仅是据说而已,肖洛霍夫就是把人家一部《静静的顿河》的著名小说署上自己的名字,拿去发表了。“不过,我署的是花子的名字,而且,我相信自己会找到花子的,那时候,我将解释一切。”
  就在杨岸乡四处打问花子的时候,编辑部也收到了大量的读者来信。许多读者是噙着热泪读完这篇小说的。小说像一块石头扔进水里,激起了四面回声,刊物也因此而发行量增大了、知名度提高了。
  于是,编辑部给杨岸乡打来了长途电话,约他谈创作体会。他慌了,再三分辩说,这不是他写的。“那么是谁写的呢?”对方问。杨岸乡就在电话里讲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他的口才不行(一般说来,长于动笔的人总是拙于动口),还是电话里声音不清,对方笑了,说杨岸乡是在谦虚,是在讲一个离奇的故事,他们也多次遇到过这种情况,作品发表了,作者本人却不愿意承认,或者不愿意声张,这往往是由于单位上压制人才,作者怕树大招风的缘故。“你们那里还是‘凡是区’,我知道的!”电话里的声音这样说。杨岸乡急了,再三分辩,可是对方已经笑着把电话挂断了。
  这还不是全部。各刊物的约稿信雪片似的飞来了。他们以恭谦的口吻,希望笔名叫花子的杨岸乡同志(他们是从发表《最后一支歌》的那家杂志得悉这一情况的),能支持一下他们的刊物。他们读到了那篇令人难忘的小说,他们遗憾的是这篇小说为什么不是发在他们的刊物上。
  杨岸乡开始写信给他们解释。处理这些约稿信的时候,杨岸乡有些尴尬,但是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有些高兴的,这是为曾经受到过冷落的《最后一支歌》高兴,为那个神秘的花子高兴,这雪片纷纷的约稿信就是对她昔日冷落的一种报偿和补充。从这一点来说,生活总的来说还是公平的。
  有些约稿信写得太动人了,杨岸乡真不好意思回绝。这时候他已有几篇小说脱稿了。小说写得很差,陌生了许久的这支笔,现在突然使用起来,显得很沉重,而歇息了十年的思想,现在还没能正常运转起来,从而将它强制地纳入形象思维的轨道。而就目前的水平而言,他的试笔之作甚至达不到《最后一支歌》的水平,这一点杨岸乡是十分清楚的。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他随信将那些试笔之作寄去,并再三说明,如发表,请务必署上“杨岸乡”这几个字,因为小说和花子委实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小说都发表了,而且无一例外地都赫然署着“花子”二字。杨岸乡去信询问,刊物来信说,他们约稿,就是为得到这两个字,来招徕读者,如果不这样,他们何必要费神约稿呀!
  真是讲不清的逻辑。
  就这样,阴差阳错,杨岸乡的笔名变成了花子。就连工厂的大大小小的人们,都知道了他们身边的这个人,原来是个文化人,而且有个十分女性化的笔名。杨岸乡哭笑不得,只得默认。老实说,连他自己也给这一切搞糊涂了。
  “那神秘的真正的花子,你在什么地方?你应当看到刊物了吧?你为什么一声不吭?你仿佛像一个玩恶作剧的人,将一个替身推到了前台,看他出洋相,而你,躲在幕后,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和发展!”
  这些天来,一封意料之外的信件,常常会引起他的冲动,他会拿起信,飞快地拆开,首先看最后的署名。一个事先没有预约的电话,也会引起他的冲动:“你是花子?”他拿起话筒,劈头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电话里的对方,往往会嗝上半天,然后像回声一样,仍旧将“你是花子?”这句话弹回来。这回轮到杨岸乡发嗝了,停顿了一阵后,他才回过神来,无可奈何地承认他是花子。
  尤其令人好笑的是,对那每天到来的旧书废纸,他都要细心地翻一遍,他还记得那篇手稿来到他手中的方式,他想:“也许,花子还会以这样的方式,给我寄信哩!”
  
  那天,在那座有着一棵巨大的杜梨树的山冈上,丹华在杨岸乡的帮助下,埋葬了那个剪纸的小女孩,然后,背起黄挎包,蹬开大步,向山下走去。掌灯时分,她回到了她曾经插过队的那个村子。
  乡亲们像欢迎一位出远门的女儿一样地欢迎她,这使她的灰色的心情得到一丝安慰。乡亲们还记得她,并且在劳动的时候,还常常谈论她,有时候,如果他们去肤施城办事,还会去丹华那个小单位,去看一看她。乡亲们用最好的饭食招待她,希望她晚上能在他们家就宿,丹华婉言谢绝了。这天晚上,她要歇息在知青窑里,她对那孔窑洞充满了感情,如同对插队生涯充满了感情一样。
  那孔大窑洞是当年北京市革委会拨的专款,专门为知青点修建的。知青们全部走后,这孔窑洞就被一家农户占了。这家农户最初以为丹华是来要这孔窑洞的,起码是准备收一点费用的,所以有些不够热情,在丹华走进窑院那一刻,甚至还放出狗去咬她,后来见丹华确实是出于感情,来看一看的,没有别的意思,于是立即热情了起来,并且对自己刚才的见识短浅,表示了歉意。
  “咱们这里的狗,见惯了穿烂衣服的,不咬;见了你这个穿囫囵衣服的,瞧着稀罕,就不由得汪汪两声。姑娘你别见怪!”主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主人还说:“你们公家人,是吃四方的人,不会总记着这孔破窑洞的,这我们知道。”
  这时候新玉米已经下来了,新洋芋也下来了。主人用新玉米,为丹华熬了一顿喷香的大玉米仁。洋芋是在锅里浑煮熟的。煮熟以后,使用一个盘子,拾到了炕上。吃饭时,主人请丹华在炕上坐,这是待客的礼节。丹华不会蜷腿,主家说,你尽管伸开腿吧,权当是在自己家里。主家的婆姨还抱来一床被子,垫在丹华的背上,这样,坐起来舒服点。洋芋也十分好吃,只是,丹华不能像这家的所有人那样,将粗糙的洋芋皮也一起咽到肚子里。“哦,城里人的喉咙眼儿细,哪像我们这些乡棒!”主家婆姨说,于是她停止了吃饭,开始为丹华剥洋芋皮。
  当天夜里,丹华就在这孔窑洞里,靠窗子的地方,香甜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她就登程上路了。上路之前,她挨门挨户,向这个村子里的干大干妈告别,因为她明白,这次一去,以后回来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也许,自从在交口河小吃店里,遇见那个剪纸的小女孩以后,丹华已经没有必要再去后庄了。可是,丹华还是执意要去,她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再说,她也应当对北京的那个退休了的老研究员,有个交代才对。
  她又步行了一天的山路,这天晚上歇息在了吴儿堡。她的房东是一位无法判断年龄的老妈妈。
  一进吴儿堡村子,丹华就远远地眺见她了。老年妇女站在 畔上,头发梳得光溜溜的,手里拿着一只鞋底,一边纳鞋底,一边往公路上张望。她上上下下收拾得很干净,很利索,一尘不染的样子。大襟袄的一长溜布纽扣,从下巴底下穿过胳肘窝,一直到右胯,扣得整整齐齐。她的头发梳成了大革命时期那种“短帽盖”,短发齐及耳根。当丹华向她走近时,看见了她的眼神,那眼神很单纯,很明净,宛如秋水,她的脸上,也呈现出一种孩童般的幼稚、善良,和令人怀疑是弱智的表情。两个女人后来面对面地站定了,现在丹华看清了,那眼神中,除了刚才看见的成分以外,还蒙着一层淡淡的忧伤,而现在,在认清了大路上的来客不是她所期待的人时,那忧伤中,还增添了一丝失望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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