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女孩将饭盒塞进了灶房那卖饭的窗口。
没等她开口,头脑光光的大师傅已经知道她要的是最便宜的菜。砰砰啪啪,勺碰锅底的声音,接着,一份洋芋丝或者醋熘白菜,递了出来。“五分!”大师傅粗声粗气地说。女孩不卑不亢地接过饭盒,转过身。
杨岸乡的饭桌上只有一个人,也就是说只有他一个。自从他身上老鼠的气味彻底消失以后,自从他开始在厂里成为一个人物以后,他吃饭的桌子上,会有一个老工人或者偶尔下厂的干部,和他坐在一起。平日,老工人都有自己的窝,年轻人又不屑于与他为伍,因此,这个饭桌,几乎成了杨岸乡的专席。
他的眼睛,又投向了那个端着饭盒的窈窕身影。他多么希望她能坐到自己的桌子上来。他在心里明白这种想法大约是一种奢想,但是眼神没有听命于心灵,他的眼神中闪现出几朵希望的火花。
女孩在行走的途中放缓了步子。她犹豫了一下。按照常规,她是该坐在他们那一伙中去的。但是她注意到了杨岸乡眼神中的火花。她微微一笑,只有杨岸乡才看出这微笑是对自己美貌的自负。随后,她有些挑衅似的瞅了他们那一群一眼,然后拐了个弯儿,坐在杨岸乡的桌边了。
女孩坐定,立即,一股青春的气息向杨岸乡袭来。
杨岸乡没有料到女孩会真的坐过来。他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他有些发窘,他有些脸红,大约还有点儿手足无措。他挪动了一下屁股底下的凳子,这个挪动可以作两种解释:一种是为女孩腾出位置的表示,礼仪动作,表明他注意到了她的光临,尽管这种挪动是没有必要的,因为桌旁只有他们两个人;另一种解释是,躲开这女孩,和她拉开一段距离。
“你的小说真好!我看了三遍。那个故事是真的吗?”女孩主动搭话了。
“你说的是……”
“《最后一支歌》。杂志上领头的那篇小说。”
杨岸乡的心跳得很厉害。心跳影响到发音器官,因此,声带发涩,说不出话。他的脸憋得通红。他偷偷地抬起头来,看见了女孩细细的眼睫毛和眼睫毛下两只纯情似水的大眼睛。一想到这样一位美丽的异性和自己同坐在一张桌子旁,而她的全部注意力在这一刻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令他连个躲藏的地方都没有,他更紧张了,鼻尖上这时候大约已经有热汗沁出。
女孩宽容地笑了笑。她大约生平还没有遇见过这样腼腆的男人。杨岸乡的拘束感染了她,她也有些拘束。当她明白杨岸乡是因为她坐在跟前,而自惭形秽时,她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容貌不满起来;此刻,她宁肯自己再平凡一点,以便使身边的这个男人减轻一点负担。
“真的,我被小说感动了,被那位女歌手的命运感动了。生活真不公平。”女孩紧紧地盯着杨岸乡的斑驳面容,真诚地说。
杨岸乡想说这小说不是他写的,但是他没有勇气说出来,他只咧了咧嘴,向女孩难堪地一笑。不过他在此刻对自己说,总有一天,他会写出比《最后一支歌》更好的小说的,不为别的,仅仅为了女孩这句真诚的话,为女孩今天这个和他坐在一起吃饭的行动。
误会有时候是一种动力、一种机缘、一种社会强加于你的任务、一种冥冥力量对你的暗示和导引。杨岸乡记起自己小时候游泳的一件事,那是他第一次游泳。(还记得那个从南河里出来,光着屁股,跑到边区交际处大院偷西红柿的小男孩吗?)他不会游泳,确实不会,不会的原因之一是他是在吴儿堡那块旱原上出生的。但是,当一群孩子来到河边,当他们纷纷脱了裤褂,冲杨岸乡喊道:“你怎么还不下水,你肯定会凫水,你这么勇敢的人哪能不会凫水”时,他脱下衣服跳进了河里,并且一直游到对岸。当然,他喝了几口水,他有几次被浪头盖过了脑袋,灭顶之灾,但是他终于游到了对岸,抓住了岸边伸向水里的一枝柳条。他就这样开始学会了游泳。这事有些奇怪,也有些令人后怕。当他后来细细分析这件事时,他想,除了那种不可知的精神的原因之外,大约还有一个客观原因,那天南河正涨水,水很浑,稠乎乎的,这种水有浮力。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从此会游泳了,清水里,浑水里,都应裕自如。
女孩开始吃饭。
杨岸乡松了口气,他赶紧把头埋进自己的碗里。
在吃饭的途中,他几次抬起眼睛,偷偷地看了一眼女孩。他看见了她的削肩和细长的脖子。女人是神秘的,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恐惧来源于陌生,是的,他对女人的恐惧心理其实也是出于一种陌生,一种神秘感,尤其是对那些漂亮的蓝精灵来说。
后来,杨岸乡将会接触一个又一个女性,经历一个又一个女性,他像一个冷酷的向着既定目标奔跑的机器一样,需要时时从生活中寻找营养和动力,他残忍地践踏着一个个心灵,从横陈的玉体上大踏步地跨过去,在跨过去时连头也不回一下。那时候,陌生感与神秘感同时消失,他通过对这人类一半的认识加深了对人类的整体认识,但同时一种最美好的感情也从他心中消失了。
“你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你注意到了吗?”这是那女孩的声音。
“是吗?”正在同时吃饭和同时沉思的杨岸乡,从遐想中醒来,回到饭桌上。
“你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那里有你真实的生活;而日常的这一切,包括此刻的吃饭,对你来说,倒像在梦中。看见你那神不守舍的样子,常常令我想起一个人!”
“一个人?”
“是的,一个人。我喜欢看小说,包括那些厚厚的长卷。你一定看过《战争与和平》吧!你知道那个贵族……私生子……”
“彼埃尔!”
“对的,叫彼埃尔。你多像他那神不守舍、心不在焉的样子。假如在酒馆,你一边喝着闷酒,一边低头想心事,那么,每一个从你身边匆匆而过的女人,都会在心里对自己说:‘瞧,这个男人多么忧郁呀!’只是,比起彼埃尔来,你还缺少……”
“缺少什么……”
“一件白西服,一架金丝眼镜,还有……”
女孩说到这里,不言语了,脸颊上迅速地飞过一星红晕。
“还有什么呢?”杨岸乡顺着她的思路,不由自主地、不解地问。
女孩向邻座的喧闹的人群望了一眼,悄然说:“对娜塔莎的一丝柔情!”
说完这句话后,女孩不再言语了。当她明白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时,她很为自己的话吃惊。于是杨岸乡听见了勺子磕碰饭盒的声音,这是女孩用吃饭来掩饰,而大约手指有些颤抖,因此磕击出了声音。
女孩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最起码的解释是,她对杨岸乡有好感。仅仅有这一点,杨岸乡就满足了。
杨岸乡现在重新以另一种目光打量她。她现在从她的削肩上,看出的不但是线条,还有一种叫人爱怜的味道,这削肩需要靠在一个男人的肩膀——彼埃尔那样的可靠的宽肩膀上,需要保护,即便这保护来得粗暴一点,她也准备心甘情愿地接受。杨岸乡这时候阳具突然勃起,他记起了自己是一个男人。
分手的时候,女孩说了句,晚上她来还书。所以在下午的当班中,杨岸乡的心情一直处于一种激动状态。他傻乎乎地笑着,卖力气干活,他的行动引起了车间里的诧异。一位女工以深刻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记得我们曾向读者介绍过那个女工。
但是随着黄昏的到来,杨岸乡的信心又变得不足。他觉得这也许是自己的自作多情。那女子根本没有别的意思,她仅仅是来还书。而她在饭堂里脱口说出的那句话,仅仅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对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的评价,一句谈资而已。她从各方面来讲,都与自己相距甚远。他明白女孩和他的接近只能使她的身价降低,他无法给她带来什么,他也不会成为她意想中的彼埃尔。女孩只是在怜悯他,就像一个拥有许多珍藏的人,信手将其中的一件丢给一个过路的乞丐。
看来又不像是那样。不管怎么说,女孩表露的是真情。那么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是不是整个世界串通一气,想要迫害他、捉弄他,于是打发这个女孩作为诱饵,以便像小说中或电影中所经常出现的情节那样,当事情发展到一定的火候,守候在外边的人们便破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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