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杨作新在县城上了两年学,于我们说话的这个年头,又回到了吴儿堡。书念得多了,比起原先的精灵剔透,又显得有了一丝呆气。这叫书呆子。杨干大见了,暗暗叫苦,心想凡事得有个节制,做过头了就是不好。他对杨作新说,这下该收心了吧!回家过安生日子吧,你妈想孙子,都快要想疯了,看见人家的孩子,抱在怀里舍不得给。杨作新点点头。最欢喜的当然是灯草儿,受着活寡的她,偷偷地瞅着自家男人,抿着嘴笑。这时候杜先生要回肤施城,杨作新提出,要送杜先生一程,杨干大说,受人之恩,理应找个机会报答,你就去吧!其实杨干大的心里,还有一层意思,众人都看见了,吴儿堡方圆一带,就杨作新的墨水儿喝得多,杜先生一走,这前庄小学校长的职位该摊给他儿子了,因此去送杜先生,也有这个意思在内。
  于是就有了我们前边所说的杨作新南下肤施城,以及城中所见、路上所遇的种种遭遇。话说这一天夜里,搓完玉米,拉完家常,杨作新本来还想提提去上省立肤施中学的事,看到话题很难引到这上边来,且母亲又一再督促他回窑睡觉,于是只好停下手中活计,回到自家窑里。
  杨作新住在左首的那孔窑洞里,那里原来堆放的是杂物、粮囤之类,后来腾出,做了新房。右首的那孔窑洞,前半边做的是驴圈,后半边靠窑掌的地方搭了个鸡架,驴守着鸡,不怕黄鼠狼来拉。
  灯草儿正在油灯下,剪窗花。别看她人生得粗糙,却长着一双巧手。年关到了,村上不少人家,来央她剪窗花,剪门神,现在她已经把该支应的门户都支应了,目下是在给自家剪。剪的是一对门神,右首秦叔宝,左首黑敬德,三张纸塌在一起铰,铰完后再分开。过年期间,这三幅门神,就将贴在杨家的三孔窑洞的门扇上。不过,灯草儿最擅长铰的,是一个叫“抓髻娃娃”的图案,这是一幅从远古流传下来的著名陕北民间剪纸。一群抓髻娃娃,手拉着手,站成一排,对着世界歌唱。这种图案,往往是给那些添了丁口的人家剪的。将这抓髻娃娃,贴在坐月子的婆姨的窑里,据说可以辟邪。可怜灯草儿,不知为多少人家剪过这种图案,却没有一幅是为自己剪的,想来真是一件伤感的事。
  炕烧得很热,被子已经铺好,两个枕头,一床被子,看来,灯草真像她母亲教诲的那样,想点拨点拨杨作新了。
  炕上有一些剪好的剪纸,是几只大老虎,这些大老虎是镇符,将来要随便贴到墙壁的什么地方去。杨作新拣起一幅剪纸看了看,见老虎的尾巴上,挑着一轮太阳,他觉得好奇,又拿起另一只老虎来看,看见老虎的屁股上,却是个有孔的麻麻钱。他不明白这太阳老虎和麻麻钱老虎,有什么不同,于是便问灯草。灯草说,那尻子上有太阳的老虎,是公老虎,尻子上有麻麻钱的老虎,是母老虎。杨作新听了,有了兴趣,问这老虎身上的记号,可是她想出来的。灯草说,老辈子传下来的,都这么铰,她也解不下其间的道理。杨作新见说是老辈子传下来的,益发觉得诧异,他捡起这些老虎,又仔细端详了一番:阳生火,火为阳,这太阳老虎指的是雄性,细细想来,也不难理解,那麻麻钱老虎是怎么回事呢?他想起刘禹锡的两句诗:石头城上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旧时的人们,将这种中间有孔的照墙,叫女墙,大约是取它类似女性的生殖器吧,这样说来,这个有孔的麻麻钱,在这里大约也是这个意思。
  杨作新越想越深,想得都有些呆了,他想这些古老的东西里面,到处埋藏着大神秘,如果有人细细研究,也许会是一门学问。
  获得性有遗传的可能性,杨作新此时此境的思考,许多年后,在他的儿子杨岸乡身上得到了实现,并且杨岸乡以自己的深入思考,穷追不舍,破译出一个又一个属于民族的古老奥秘,给那时的艺术界和史学界,带来一场大惊异。而因剪纸而起,引发出天才的毕加索式的剪纸女孩的早夭,光彩照人的丹华姑娘的出走,以及头脑光光的老研究员的踏勘高原,特别是后来的巴黎相会等等故事。不过那些都是后话,此处不提,以后再说;何况此时此境,也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此时的灯草儿,棉袄上罩了一件大红的衫子,映得脸上红堂堂的;冬天太阳不毒,再加上不下地了,脸也捂得白了些。她比杨作新大几岁,身材已经丰满,胸膛前鼓鼓的,隐隐约约现出两个奶头的形状。没有了公爹公婆在身边,这灯草儿也就少了许多拘束,柔情蜜意,也敢往脸上带了。见男人呆呆地瞅着她看,灯草儿嫣然一笑,她麻利地将这些凶神恶煞般的门神,剪好,扔到一边去,然后征求男人的意见,看是不是睡觉。
  “睡吧!”杨作新应了一声。
  “吹不吹灯?”灯草儿问。
  “甭吹灯,我还想看会儿书!”杨作新回答。说着,拉出一床被子,铺开来,捡起一个枕头,支在胳肘窝,看起书来。
  灯草见了,脸上的光彩一下子没了。她想了想,将那条在炕上焐热了的被子给杨作新盖上,自己拉过刚才杨作新展开的那条,脱了衣服,先睡了。杨作新一边读,不觉轻声念起来:“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大地上徘徊。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都为惧怕这个幽灵,而结成了广泛的神圣同盟……”
  正在念着,杨作新听到窑里,有一种异样的声音,像是人在抽泣。他停止了念书,一听,这声音是从灯草那里传来的。“你怎么了?”他问灯草。见灯草不吱声,就倒转身子来,离开灯盏,到了灯草这头。只见灯草用被子蒙着头,那声音确实是她的。灯草还在抽泣,被子一颤一颤的。
  杨作新感到纳闷。他俯下身子,去揭灯草的被子,谁知灯草用手抓着被子沿儿,死活不放。杨作新到底力大,他还是把被子揭开了。只见灯草儿,头发贴在脸上,满脸是泪,哭得像个泪人儿样,胸前的红裹兜,也湿了一片。
  “谁欺侮你了?”杨作新问。
  灯草儿哽咽着说:“谁欺侮我了,你还不知道!你明知故问。”
  “到底怎么回事?”杨作新还是不明白。
  灯草说:“结婚几年了,你不跟我睡觉。你欺侮我,看不上我。你的魂,不知让哪个狐狸精勾去了!”说完,越发冤枉得哭起来。
  杨作新眼前一亮,心口突突突地跳起来。
  没容他细想,灯草突然坐起,一把搂住杨作新的腰,转身把他压在自己身子底下。继而,腾出两手,搂住杨作新的脖子,搂得他喘不过气来。一会儿,又就地打个滚儿,让杨作新压在自己身上。
  一直守着空房,偷偷唱着凄凉的民歌的灯草儿,这个晚上,勇敢地占有了自己的男人。灯草唱的那首凄凉的民歌是这样的:昨晚上奴家做了一个梦,梦见哥哥上了奴的身,赶紧把腰搂定,醒来是一场空。
  两个人就这样睡在一个被窝里,并且枕在一个枕头上了。陕北大地寒冷的冬夜哟,在土窑洞里,在石板炕上,痛苦与欢乐,歌声与呻吟声,伤心的眼泪和欢笑的眼泪,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幅人生的受难图和欢乐图,一曲交响乐。在苦焦的陕北大地上,在人类苦难而又漫长的行程中,性的快乐成了他们苦难生活的一分稀释剂,也许,正是那种刻骨铭心的性的快乐,才使男人多情和女人怀春,才使因为劳动而疲惫得腰都直不起了的男人和心中愁肠百结的女人,夜晚还要进入一回那似神非仙说幻不幻的神秘境界。它成了人类生生不息的最牢固的保障。
  灯草儿突然呢喃有声,她对趴在身上的男人说,去把灯吹谢吧,亮着灯来,她害羞!…… 第二天早晨,一种不可遏制的喜气,在灯草儿的脸上荡漾开来。她的脸颊绯红。她走起路来,步履踏实地落在地上,显出某种满足,脚步较前一天,隐约地呈现出外八字形,不过不细心的人是看不出来的。她的胸脯,也稍稍比前一天高了一些。这些,细心的杨干妈都看到了。当灯草走到锅台跟前,正要生火做饭时,她说她亲自来,今天是大年三十了,她要拿出手艺,擀长长的“拴魂面”给全家吃。接着她唤起还在睡懒觉的杨蛾子,叫她到窑外抱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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