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历史是一个链条一个链条地连接的,从遥远的年代按部就班地连接到今天。从这个意义上说,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高兴不高兴,你都无法将毛泽东时代从进程链条上取掉,你都无法将毛泽东本人从进程链条上取掉。他在中国的最招人眼目的一块地皮上建起自己的陵墓,而他的卑微的父母的陵墓则是建在中国的最不显眼的一个角落,他生前是强人,他死后仍是强人,从农民的眼光看来,仅仅这一点,就足以使他们诚惶诚恐顶礼膜拜了,而用新潮艺术家的说法,他实现了人生价值,他在为全体人类利益的奋斗中同时也实现了自己。
杨岸乡想起在许多年以前,在肤施城的陕甘宁边区交际处,毛泽东抱起满身泥污的他的情景。“你去为我摘个西红柿来。不,两个!还有一个给这位大鼻子叔叔!”毛泽东说话时的音容笑貌,历历可见,如在昨日。于是,注视着安卧在鲜花与绿草中的毛泽东,杨岸乡突然涌出两滴眼泪。
如果不是穿军装的守卫人员来干涉,杨岸乡也许还要磨蹭一阵子的,但是守卫人员有些粗暴地挥了挥手,叫他快走,因为他的迟缓已经在门口造成了人流堵塞。
当杨岸乡从这间厅堂式建筑走出来的时候,外边的阳光令他眩晕。他靠在人民英雄纪念碑的白色栏杆上,歇息了一阵,才慢慢地离开了这里。
杨岸乡乘火车离开了北京。
路经省城时,他回了一趟母校,并应母校团委和学生会之约,做了一次文学报告。他的报告的主题词是:感谢生活。做完报告以后,他就回到肤施城,回到他生活和工作的这个位置上来了。
可怜的人,在经过这许多的磨难,有了这许多的练历之后,他现在可以较为从容地生活了。他经历过许多事,他看见过许多人,他这前半生像个害怕中枪的兔子一样蹿着。现在,他有些从容了。
那种渴望表现的欲望现在又开始强烈地攫着他的心。他有那么多的过去。他的那个家族,以及与他父亲同时代的那些人们的故事,现在在他少了生存的压力,脑子有些空闲的时候,便一幕一幕地闪现出来。那些老故事一直装在他的脑子里,并且随着他的身体成长而成长。如今,这些故事已经老得快从树上掉下来了。不赶快着手摘它,它就会掉下来,以至消失。过去,在我们的笔墨那行色匆匆的叙述中,我们忽略了,或者说不屑于去注意一个少年的感受。例如边区保安处那杨作新血溅墙壁的情景,例如葬埋杨作新时那凄风苦雨的时刻,等等等等。我们没有介绍,但是并不等于这个少年没有感受。而且,少年的心灵也许更为敏感,那浓重的历史阴影也许更为沉重地罩在他的身上。
“对于刚刚过去了的那一代人,必须给予他们更崇高的东西!”杨岸乡说。
他开始写作——像一个专业的写作者那样写作。
这天黄昏,他一个人信步登上了窑洞后面的山冈。这时候一轮辉煌的落日,正停驻在莽莽苍苍的大山之巅,整个世界笼罩在这一片虚幻的红光中间。树木,山头,杜梨树,蜿蜒的山路,都给人一种梦幻般的感觉。杨岸乡静静地坐在山顶的一截旧战壕边上,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暮色四合。两滴冰凉的眼泪挂在他的腮边。“我要写我的重要作品了。这件作品的名字就叫《经典世纪经典家族经典人物》。我要树一个文字的纪念碑,给刚刚过去了的那个时代。”盯着落日沉入西地平线的那一刻,他说。
他开始着手搜集这方面的资料。他开始挖掘自己头脑里的那些恍恍惚惚的记忆。但是说是一回事,要把它形诸于文字,要把它有规则的排列,要把它用一部长篇小说所具有的容量和跨度来飞翔,杨岸乡还是觉得自己力不从心。他试图写了一些,但是,作品像挽毛线蛋蛋一样铺展不开,而语言有着夹生的学生腔。“向伟大的生活本身求救吧!”有一天他突然悟出了这一点,于是他明白了,得沿着那个叫杨作新的人,在陕北高原走过的道路,重新踏勘一次。
这样在一个秋天的日子,他准备了一身朴素的行装,背上背个旅行包,手里拉一根拐杖,开始他的陕北游历。尽管现在已经是有汽车的年代了,但是拗脾气的他,决心徒步行走。他出了肤施城的北门。北门已经没有了,当年那曾经捆绑过光荣的杜先生的地方,如今已经荡然无存。日本人曾经对肤施城有过十三次轰炸,这城墙,这城门,正是在轰炸中消失的。“那一代人已经永远不会再有了,他们是时代的产物!未来假如说还要出现这种类似俄国十二月党人,类似法国烧炭党这样的人物,他们会以另一种形式出现的。”对着空荡荡的如今还被叫做北门口的这地方,杨岸乡感慨地想。
接着他溯延河而上。走了一天以后,第二天,翻过一座山岗,进入洛河流域。他这是要奔他的家乡吴儿堡。在吴儿堡,他陪姑姑杨娥子住了几天,上山奠祭了杨家祖先,和村上的乡亲们拉了几个晚上那当年的事情,然后拖着拐杖继续。他的下一个目的地是永宁山,刘志丹将军的故乡。这地方叫金丁镇,坐落在子午岭向南伸出的一条山腿上。灰黄色的河水绕过寨子汩汩地流着,子午岭的梢林经霜以后,漫山遍野红得滴血。杨岸乡对着山野,吼叫起来。“你们在哪里呢,昨天的人们?”杨岸乡喊道。山冈发出隆隆的回声。但这不是昨天的人们在应答,而是山的回声。杨岸乡叹息了一声,他继续往前走。
他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吴起镇。他在吴起镇延挨了一些日子,主要是为了采访当时的老人。黄昏的时候,他会登到胜利山山顶去,眺落日。这胜利山就是毛泽东的红军举行长征最后一仗——割尾巴战斗的地方。山腰间的那棵老杜梨树还在,它看起来并不是太沧桑。正是深秋,树上的杜梨果成熟了。因此落着许多的乌鸦。杨岸乡的到来打搅了这些乌鸦的宁静。它们离开树,扑棱着翅膀绕着树冠飞着,尖嘴发出“呜哇呜哇”的叫声。这棵树下是毛泽东指挥割尾巴战斗的地方。树还在,斯人已去了。杨岸乡的耳边,似乎还响着那充满执拗口吻的湖南腔:“我要睡一会儿了。枪声稠密,不要叫醒我;枪声稀疏,赶快叫醒我!”杨岸乡摘了两颗杜梨果,填在嘴里。杜梨果很甜,紫黑色的汁子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
从吴起镇往北,又前行了几天的路程,来到柠条梁。这里是陕北高原的一个制高点。统领陕北高原的两大水系无定河水系、洛河水系,以这里为界分。杨岸乡原先是往西北方向走的,从这柠条梁,他转向东北,进入无定河水系。
群山环抱中的袁家村,他在那里停留了一下。毛泽东当年书写《沁园春·雪》的那个炕桌,如今已经被送进纪念馆了。这白家也已经没有人了,他们都干成了世事,如今都在外面工作。他们的下一代只在填写祖籍的时候,才会偶然地想到这个荒僻的小山村的名字。杨岸乡在那一刻想起了那个叫黑白氏的女人。他见过她的,是在肤施城杨作新蒙难的那些日子里。这个面白如雪面红如酡的小女人,曾给杨岸乡留下深刻的印象。她是那样突出。
在那个英雄美人列队走过的年代里,她仍然如此突出。杨岸乡问了问村上的老人,然后在指点下来到黑白氏的墓前。在杨岸乡像一个晚辈,或者说像一个孝子那样跪倒在墓前时,他想,那个叫杨作新的男人一定会赞赏他的举动。
他把他最后要去的地方放在后九天。这样离开清涧河,进入延河流域。后九天他只是耳闻,没有去过。黑大头、杨作新在后九天闹世事的年代,他还没有出生。顺着延河往下走,走到延河与黄河的交汇处,那地方就是后九天。
越接近黄河,山越高,沟越深,湿气越重。终于,在听了半天黄河那吼声如雷的涛声中,双脚把杨岸乡带到了后九天。九个山头一字儿排列,一座高似一座,像是一架天梯。和平年代,这地方早就被人们遗忘,因此这满世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杨岸乡叹息一声,拉着拐杖,摇晃着身子,向山上走去。
用了不知道多长时间,这个人终于登上了最高的那座山。空空如也,眼前只是一架空山,还有脚底下那些残砖碎瓦。杨岸乡倚着一棵古柏,站定。延河和黄河,像两条白色的带子一样,在山脚下挽在一起。那交汇处有个诗意的地名,叫“天尽头”,表明世界到这里,就到头了。而隔河望去,河对岸是三晋大地,史书上匈奴内附,设“河东六郡”的地方。背转身,就是苍茫的陕北高原了。从这里俯视,杨岸乡的眼前,陕北高原只是莽莽苍苍一片,那所有的人,那所有的事,那所有的村落和乡镇,甚至包括锦绣繁华的肤施城,都被抹杀,大而化之,成为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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