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到了一九六九年,肤施城,在一个叫交口河的地方办了一家造纸厂。造纸厂正在筹备,恰好从遥远的边疆地区,一纸公函,介绍回来一位刑满就业人员,这个人名字叫杨岸乡,当时的年龄是三十四岁。
这家工厂之所以建在交口河,是由于交口河的水质,有别于陕北高原的其他地方。其他地方的水流,或浑或浊,唯独这里,河水十分清澈。一条小河,可以提供足够的工业用水,又可以将废水,排放到河道里来,不致造成污染。这里的缺点是距肤施城较远,交通也不方便,所以愿意去那里的人并不多,而这个杨岸乡,总得给他有个安排的地方,于是,便被分配到交口河造纸厂,充个人数去了。
这家造纸厂,它的准确的称呼应当叫废纸再生厂。每天每天,从远远近近的盘陀路上,汽车、拖拉机、人力车,一批一批地将那些旧书废纸拉到这里,一些日子后,它们便变成洁白的纸张,重新投放于社会了。个别的纸张被利用以后,也许将会进入永恒状态,起码来说是要持久一点吧,大量的纸张还会匆匆忙忙地回到这里,再来一次大循环。这就是废纸再生厂的作用,说一句调皮的话,当代作家如果知道他们的近旁还有这样一个铁面无私的所在,知道当他们本人还健康地活着的时候,他们的作品却要接受一次地狱的考验,那么,他们的下笔就会慎重得多了,他们的菜园子里再不敢开放着谎花①了。
进行着这项残忍的工作的是一只大蒸锅。说是锅,其实是一个圆铁球,内芯是空的,像地球仪一样高悬半空。它工作时,半肚子是热气,半肚子是废纸,它缓慢而有节奏地旋转着,一锅完了,再吃一锅。
杨岸乡上班了。他就是往这个大铁锅里填书的操作工。那时,“文革”大约还没有结束,各式各样抄来的、收来的、扫四旧扫来的书籍,纷纷被送到这里,回炉再造。也许,处理这些“文革”中的战利品,就是这家造纸厂应运而生的最初的原因吧。
杨岸乡穿上了当时流行的那种蓝灰色粗纤维的工作服,最初一段,大约还有一些别扭,但很快地工作服洗过两水之后,就适应了,工作服就贴身了。经历了那一场劫难之后,杨岸乡已经彻底垮了下来,他的灰白的眼珠常常久久地望着一个地方,令人惊骇。他彻底和他的文学梦告别了,那是一件多么遥远和可笑的事情呀!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情打扰,他将在陕北这块生身热土上,走完他生命的后半程,最后,在一块平庸的山坡或山峁上,用曾经反复使用过的、曾经葬埋过他的先辈们的一抔黄土,遮住自己伤痕累累的身子。
杨岸乡的同事,一个活跃而愉快的长腿小伙子,与领导的女儿爱恋了,爱恋的结果是得到了一个上大学的机会。小伙子走后,一时人不凑手,领导也不愿意声张,小伙子的工作,就交给杨岸乡了。另一个同事是个女的,不知为什么,她经常往城里医院的妇产科跑,满年四季,班上难得见她几次泛白的脸,于是她的工作便也就由杨岸乡代劳。这道绳索,是杨岸乡与那位女同事的事,双方人情,于领导无涉。
开始,大家以为杨岸乡从姑娘身上得到了什么好处,于是对这个老青年,不免又生出几分下看。准确地说,下看的只是一部分人,另部分人呢,却不知为什么,对他倒生出敬意来,上班下班,杨岸乡倒听到几声招呼。这种局面没有能维持多久,有一次,那领导酒后失言,说这姑娘虽然平时文文雅雅,木木讷讷,脱起裤子来却特别快。这样,杨岸乡得以解脱。社会真是奇奇怪怪,事情水落石出之后,那些原来下看他的,又恢复了对他原来的看法,而那些产生过莫名其妙的敬意的,则收回了他们滥施的敬意。这样,我们知道,可怜的人儿还在原来的位置上。
杨岸乡倒不觉得可怜,亦不觉得耻辱,他生活得那样平静,平静得像一个只知道低头拉套的哑巴牲口一样。他勤勉地工作着,以自己的劳动,领取这六类地区的每月三十七元五角的工资。他从工资中,每月拿出十元,寄给吴儿堡的姑姑杨蛾子,其余的钱便存起来。他生活中省吃俭用,每月的花销只半筒牙膏,和九元的生活费,洗衣粉、肥皂以及工作服之类,有劳保解决。如果有奢侈的话,他的奢侈在下面一点:工厂食堂的伙食有点差,有时,他也去交口河那个小吃店里,吃上一顿高粱面饸饹羊腥汤,调剂调剂生活,但是绝不花工资中的钱,他去吃饭,是每月的加班费加上一点奖金,杨岸乡觉得,这些钱是额外的收入,花起来不心疼。
是的,如果没有后来那一系列的事情的发生,杨岸乡也许将在这偏僻的工厂里,活完他的一世。不久以后,当钱攒到一定数目之后,他会在工厂里,或者工厂附近的农村里,找一个姑娘或者寡妇,生一个或者一群孩子,他将像所有那些在他之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高原后裔一样,在麻木和沉默中被唢呐领上山去。
就在那个气质高贵、头发剪成“门”字形的北京姑娘,和杨岸乡相遇之前,我们的杨岸乡,正在他的十平方米的房间里,与一只老鼠,在展开一场人鼠大战。到了那个时节,他的人鼠大战,实际上已经进行了三个年头,难怪丹华嗅见了,他的身上,有一股老鼠的味道。
三年前一个寒冷的冬天,一只母鼠,贸然地闯进了杨岸乡的房间。它是感到了外边的寒冷,还是来这里寻觅食物的,或者是感觉到了风景这边独好,不知道!老鼠也要生存,这是能够理解的事情。按照一般规律,买两包老鼠药,或者借来一件捕鼠器械,这个问题也就解决了。可杨岸乡不,他几次上班走时,都敞开了房门,请先生上路,可到了晚上,房子里依旧有吱吱的叫声。也许,如前所说,老鼠感到风景这边独好,不愿离去;或者,它已离去,奈何又饥又寒,便又在杨岸乡下班前,返身回来了。杨岸乡这下动了气,从此将一应食物全部锁好,先绝了老鼠的生计,又每次出门入门,务必顺手将门带上。前面提到,这是一只母鼠。它每月发情一次,情欲亢奋,难觅同类,便以爪挠门,痛苦不已,而我们的杨岸乡,高枕而眠,并不理会。那老鼠吃食,也十分可怜,只是将些旧的纸张,翻来覆去咀嚼,以维系生命。
这样,杨岸乡与鼠类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意志战。他想通过这件事证明自己还是一个高级动物。尽管生活已经一塌糊涂了,没有了理想,没有了灵性,没有了尊严,不久,死气沉沉的暮年就会到来,埋葬他父亲的浮土又会盖到他的身上。“我还是有一点意志力的,这就是一个高级动物与低级动物的基本的区别。”他说。当然,为了这项不为人知的证明,他也付出了代价。工厂旁边的村子里,有许多待嫁的老姑娘,她们的择偶条件低得令人顿起怜悯之心,她们以找一个公家人作为自己孜孜而求的目标和归宿,可是,她们没有一个肯委身嫁给这个据说是大学生的人。“他不光怪,而且,身上有一股老鼠的味道。”姑娘们捂着自己的鼻孔说。
正是在这个时候,丹华突然闯入了杨岸乡死气沉沉的生活,并且给这单调的风景,强刺激般地带来了一丝亮色。
那天事有凑巧,杨岸乡恰好领到了这个月的加班奖金,于是他顺着公路,步行二里,来到了这家经常光顾的小吃店。那时他已经吃完饭了,他正静静地坐在窑掌,回味着羊肉的膻味和辣椒、花椒的麻辣味,吧嗒着嘴巴,像反刍的老牛一样。他抬了几下身子,但是没有走,对他来说,生活的节奏是缓慢的,唯其缓慢,才具有了耐力,在这一点他也适宜用牛来打比方——一条慢吞吞的拉车的老牛。这时候,我们知道,那位北京知青姑娘走进来了。
她的“门”字形的发型引起了他的注意,并且引起了他的遐想。那光滑而整齐的头发像一只门帘一样吊在两颊之间,上面齐着眉头,整齐地剪成一横;下边,头发的梢儿,稍稍向前翘着,仿佛古老建筑风格那种高挑的屋檐。这种头型类似大革命时期,闹红的妇女们剪成的那种“短帽盖”,也就是陕北民歌中“头发剪成短帽盖,像个交通员”那样的短帽盖,只是短帽盖要短一些,只齐耳根,下垂的头发,是笔直的和驯服的,没有这种充满挑衅色彩的翘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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