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难为杨岸乡了,一件小小的事情,在他的头脑里,竟变得这样复杂,难怪他行动起来那么缓慢,难怪他总处在谵想中。我们不是病理学家,但是,一点点的医学知识就够了,这知识告诉我们,杨岸乡患的这种病症叫做“臆想狂”、“偏执狂”或者“迫害狂”。这是发生在大学里的那件猝不及防的事情的后遗症。这类病人总感到四周充满了陷阱,世界在通过各种方式算计他,他的投手举足,一笑一颦,都在周围空气中数不清的眼睛的监督之中。
严格地讲,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都是上述病症的患者。只是他们有自制能力,当思想的马儿在放纵地奔驰时,能及时勒住嚼子,制止它的失控。他们的区别只在于,有的病症重些,有的轻些;有的是先有这种病症才成为作家的,有的是在从事作家这种职业时染上这种病症的。
当然,也有失控者,也有走入那种绝对境界中的。这些人往往成了独步一时的大家,这些人往往以自杀为自己被激情燃烧得快成枯木的生命,画上一个句号。——他们用身体内残留着的最后一点理性,命令自己完成这件事;在完成的时候他们将这次行事也当成了一次艺术创造和人生挑战。
闲言少叙。黄昏终于不可遏止地到来了。这是一个高原美丽的黄昏。时令大约是春天。高远明净的天空,涂抹着几朵线状的白云,交口河在山谷间淙淙流淌。不久前曾经下过一场雨,因此山峦披上了一层浅浅的新绿——草色遥看近却无。在山坡的某一个地方,有一树的山桃花先开了,在阳光下它是一团耀眼的鲜红,而在黄昏,它变成了一种凝重的绛红。
下午,杨岸乡没有到灶上吃饭,他怕遇见那女孩。他尽量地把自己害怕的事情往后拖。
他又来到了那个三岔路口的小吃店里吃饭。我们记得,正是在这里,他与那个不可接近的漂泊者相遇的。所以这一次吃饭的时候,他又想起了那件事,想起了像一块心病一样埋藏在他心中的那个安息在山顶的小精灵。一九七九年秋天的收成不错——用黑寿山的话说,“政策好,人努力,天帮忙”,所以这时小吃店的饭食,又恢复成了“荞面饸饹羊腥汤”,不过“高粱面饸饹”还在,它是作为一种调剂食品出现的。
黄昏来临了,女孩穿着一件红色的茄克衫,脚下穿一双平底圆口的襻带布鞋,腋下夹着那本杂志,嘴里嗑着葵花子,进了杨岸乡的房间。
当杨岸乡意识到她已经来临的时候,她其实已经在房子中间站了好一阵了。她笑盈盈地打量着杨岸乡,打量着这间房子。葵花子大约是新炒的,所以她满嘴喷香,嘴唇上也沾了些葵花皮的紫颜色,因此像涂了化妆品一样,显得面孔更为白皙。
“你连让座的一句话都不说吗,杨师?”女孩埋怨道。
杨岸乡连忙喊“请坐请坐”。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条凳子。这只凳子现在正由杨岸乡坐着,因此,女孩轻轻地一翘屁股,半个屁股躭在了床沿。女孩落座以后,杨岸乡暗暗庆幸,那天的床单刚刚洗过。
杨岸乡为女孩泡了一杯糖水。这是“降温糖”。平日,糖发下来以后,他总是让人捎回吴儿堡,给他的姑姑,他觉得自己享受不了这种奢侈。这次,还没有来得及捎。
水很烫,连杨岸乡这种感觉迟钝的手,也感觉到了,对于女孩那纤弱的手来说,就更烫了。因此,当把水端到女孩手边,碰到她那冰冷的手指时,杨岸乡说:“晾一阵吧!”说完,将水杯放在桌子上。
女孩伸出她的手掌,请“杨师”吃她的向阳花籽。她说这是她自己炒的,相信不相信,她炒的向阳花籽很好吃,她从小就会炒。
“我父亲是摆摊卖向阳花籽的!”女孩说。
女孩说,父亲的摊就设在她家门口,她吃完中午饭后,就来到小摊前,替换她的父亲回去吃饭。街道上住着些公家人,有个大男人很喜欢她的向阳花籽,常常来买,而且总是瞅她顶替的这一阵儿。向阳花籽一角钱一两,他将一角钱扔进篮子里,就在女孩就要提起小秤的时候,他说:“算了吧,抓一把吧!”“抓一把就抓一把!”女孩同意了。——“哎哟,杨师,你不知道,他的巴掌那么大!”——女孩在后边喊起来,可是,那男人笑着离去了。
杨岸乡饶有兴趣地听着这个女孩小时候的故事。他从女孩小小的手掌里,捋起几颗葵花子,在牙上嗑掉皮,慢慢地嚼起来。
葵花子果然很香,有一种焦糊糊的香味。越嚼越香,满口生津。一会儿工夫,这间小屋便弥漫起一种温馨的香味。
“不错不错,这葵花子的确很好吃!”杨岸乡赞叹道。
“这叫向阳花籽,你为什么叫葵花子呢?”女孩问。
杨岸乡笑了。他说中国的地方很大,一样东西有多种叫法,例如我们的洋芋北京人叫它土豆,河北人叫它山药蛋,而植物学家又叫它马铃薯一样,关于葵花子,其实,我们两个的叫法都不对,它的公认的叫法叫向日葵子。
女孩也笑了。她说:“那么,葵花子的叫法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呢?”
杨岸乡停顿了一下,回答:“是一个很远的地方——远在天边!”
“那里这种植物多吗?我是说向阳花。不,我是说你的葵花子。”
“当然很多,多得一望无际。用当地的哈萨克语说,就是‘科木科木的’。那里的向日葵,不像咱们陕北,是种在庭院里、 畔上、地埂和大路旁,零零星星,一棵一棵的,它是大面积种植,几十公顷、几百公顷、甚至几千公顷。茫茫的戈壁滩上,挑一块平整一些、沙砾中含土质多一些的地块,再引来水,就可以种植了。”
“那得多少劳力呀!”女孩为这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担忧起来。
“用的是机械。播种的时候用的是条播机,收获的时候用的是康拜因。人的管理,只是隔一段时间浇一次水,或者,当向日葵长出枝杈的时候,打掐枝杈。”
“几千公顷!那是一种多么壮观的景象呀!铺天盖地的一片金黄,像铺在天边的一块丝绒地毯。微风吹来,掀起一层一层的波浪。特别是当太阳出来的时候,同一时刻,千万棵向日葵一齐扬起头,向太阳行注目礼,然后它们一齐转动头颅,追逐着太阳,一直到这一天结束,太阳沉入西方地平线为止。”
杨岸乡被女孩的想象力感染了。他接着女孩的话,用一种心驰神往般的语调说:“是的,是这样的。葵花盛开的季节,你如果骑上一匹马,顺着葵花地中间的小道,或者水渠的渠沿,信马由缰地走过去。一会儿工夫,你就会感到,自己被溶化在这一片铺天盖地的金黄中了。你的心中汪得难受,你不由得想流泪,你不由对大自然,对世界,对人类,对自己的生命本身,产生一种热爱,并且情不自禁地唱起一支热烈的赞歌来。而在远处,在水渠的某一个分闸口,一个黝黑的中亚细亚少女绾着裤管,拄着一张圆锹,正站在水里,让水从她的脚面上漫过。看见你以后,她从头上扯下丝绸质地的花手帕,向你挥舞!”
“你曾经经历过这一切吗,大朋友?在那个称向阳花为葵花子的地方,也曾经有一个光脚丫子的女孩子,向你挥动着花手帕吗?”
女孩的话将杨岸乡从梦中惊醒。
他不愿意让女孩失望,告诉她他虽然到过那个地方,也见到过那一片铺天盖地的金黄,但不是骑着马信马由缰经过那里,而是被装在囚车里的,而且在那花海里,也没有什么姑娘,那里轻易不会碰见一个人,即便碰见一个,也是和他一样蓬头垢面目光狼狈的囚犯。但是杨岸乡没有说,他不愿意告诉女孩这些,他担心他的经历会将她吓跑;他还不愿意让她知道,世界上曾经有过这样一种存在,并且这种存在和他发生过关系。
见杨岸乡低头不语,女孩明白自己的话问得唐突了。“我不该问这些的,”她说,“那是你的一段不愉快的经历,全厂人都知道的。”
“没有关系!”杨岸乡安慰她,在安慰的同时自我解嘲——“经历是一笔财富,假如你有能力动用它的话!”
“你很深刻。这样深刻的男人现在世界上越来越少了。”女孩热烈地说。她一反往日在大庭广众下那淡漠的神态,话语中充满了热情,“你一定受过不少苦,你的饱经沧桑的面容告诉了我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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