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丹华拿着老研究员递给她的那本毕加索画册,饶有兴致地翻着。当老研究员的话音落了以后,她将书合上,然后表示,她不太理解老研究员说的话,因为太深奥,太学者化。
“这主要是因为你不了解什么是二十世纪风格。”老研究员说,“你知道凡·高、知道莫奈、知道高更、知道塞尚这些十九世纪的印象派绘画大师吗?他们在三维空间领域里,将绘画艺术表现到了极限。他们为后人、也为自己筑起了不可逾越的艺术的峰巅,而他们则站在峰巅之上,从历史的远处看着后世,看自他们之后,艺术将怎样地发展,他们同时听到了人们由于摄影艺术的出现而惊呼‘想象的死亡’。这时候,二十世纪时代到来了,时间的概念,空间的概念,秩序、形状、规律,等等,突然在一个早晨被打破,它是被毕加索透视图式的‘四维空间’概念打破的,毕加索用几根冰冷的线条、几个或圆或方的符号,赋予冷静的夸张和变形,从而冰释了印象派画家那美丽的狂热,代之而起的是建筑艺术的革命、雕塑艺术的革命,文学——以反印象主义为旗帜的现代派艺术的超现实主义的到来。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流年》、艾略特的《荒原》、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等等,这些在毕加索立体主义艺术之前出现的作品,帮助毕加索走向和确立“四维空间”这个概念,而在毕加索之后出现的作品,则在他业已确立的这种思维中受益。当然,给毕加索以直接影响的,渊源还在那些前辈绘画大师,例如塞尚,为了进入更自由的创作状态,为了更直接和更深刻地揭示描写物的内在生命,塞尚在此之前已经做了精疲力竭的挣扎和努力,正如学者们所说,这个革命已经暗示在塞尚所画的一个盛草盆里。当然,决定意义的影响却在于一位物理学家,一位叫爱因斯坦的稀世天才,正是他的广义相对论的提出,帮助和护持着四维空间这个概念最后确立。综上所述,我们应当说什么呢?我们只能说,从远古而来的人类的思维活动走到了这一地步,各类学科深层次的探究同步进入了这个领域,它只是从毕加索这个符号身上表现出来而已。
“哦,丹华,你该有些明白了吧?如果还不明白,我这里恰好有一册名叫《第欧根尼》的国际交流杂志,杂志里有一段话,我把它翻译出来,你听——
“虽然产生了强烈的反作用,但实际上不能够忘记,一九○○年的建筑艺术和雕塑艺术,即所谓的二十世纪风格,彻底搞乱了人们赖以思考人类在空间中的结构的观念,它以空前的、无与伦比的强度表达了‘追求理想事物的愿望’,这种愿望在此之前虽然竭力回避,但至少已进入了文明的世界。正如萨尔瓦多·达里在一九三○年首次用热情的语言所表述的,‘任何的集体努力过去都没有能创造出一个像这些现代风格建筑一样纯净和使人动情的梦想世界,现代风格建筑超越的建筑学,以其独特的方式成为上述固着化的愿望的真正体现,而追求最强烈的和冷酷无情的自动性的愿望痛苦地表达了对现实的憎恨和逃避进理想世界的需要,如同儿童精神病的状况一样。”
老研究员摇头晃脑地念完了这一段话,然后好像不愿意从这种艺术氛围里走出来一样,沉默了很久,才合上书本。他问丹华,“明白了没有”,见丹华还是茫然不知所云,于是轻轻叹了口气。
丹华觉得自己明白了,又好像觉得还不明白,不过,她至少懂得了两点。第一,艺术的纵深程度远远地超过了她最初的想象,她发觉自己时至今日,不过是在一个浩瀚的奥秘无穷的大海边缘兜兜圈子而已,她为老研究员为她展示的大海的瑰丽的狂涛恣肆的状态而震惊和胆怯。第二,她现在才明白了这幅剪纸所带给她的惊异的原因,呼吸着二十世纪空气的人类,哲学的发展,物理学和数学的发展,医学透视学解剖学的发展,各类艺术门类的发展,使他们对立体主义这个概念,已经有了支离破碎的认识,所以,当这幅以“四维空间”形式出现的作品展现在她面前时,不能不引起她的震颤和省悟,不能不令她因为一件事物因被冷静地穿透从而引起快感,何况她自己也认为,她是一个聪慧过人的姑娘呢!
“你应该赶快去找她,明白吗,姑娘!研究这位稀世天才,研究上苍将这世纪性突破的角色放在她身上的缘由所在,研究产生出这种思维方式的那一块大文化氛围,也许,陕北,那一块在本世纪曾为人们的政治生活带来巨大影响的土地,会在今天,在文化领域里,在文学领域里,在艺术领域里,给我们民族以新的奉献。说一句斗胆的话吧,也许我们这个民族的发生之谜、生存之谜、存在之谜,以及它将来的发展之谜,就隐藏在这陕北高原的层层皱褶中,这轩辕部落的本土中。”
老研究员侃侃而谈。从他的神态可以看出,也许他想立即就离开这间等待死亡的陋室,前往陕北的荒山野岭,去做一番研究和探秘。但是,他的身体不允许他进行那旅途的颠簸了,因此,他在一边感慨着“我说过,我们这个民族是个伟大的民族”的同时,一边以鼓励的目光,看着眼前的目瞪口呆的姑娘,希望她去完成它,希望她抓住这个机会。
“那么说,我应当走了吗,金老?应当赶快去寻她!”
“是的,把这当做一件重要的事情去办,去寻她,越快越好!你知道,生活中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越是天才,他们的生命力就越脆弱,而神秘的世界,当它偶尔地显露一下自己的灵性之后,也许立即就收敛了,后悔了,重新用平庸的一面将世人阻隔在外面。”
“我明白了。我这就走!”
当丹华向这位老研究员告别,向这间散发着腐朽的书籍味和老鼠的味道的房间告别时,老研究员叫住了她。老研究员有些害羞,木讷其词,像个小孩子一样,他提出了一项请求,想用自己墙壁上的满架书,来换取丹华手中那幅取名《孕妇》的剪纸。那些书籍是他用毕生的时间收集起来的。
“书我不能要,那是你的宝贝,至于《孕妇》,我留给您,做个纪念吧,金老。您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懂得它的,因此你最有权利拥有它。感谢您今天为我上了一课,在这个时期,能像您这样透彻而深刻地讲这些道理的人是不多的。”
“能像你这样穷追不舍的人也是不多的,姑娘!对你来说,象牙之塔并不高!维克多·雨果说过:文学的第一排总是虚位以待的!”老研究员也用同样的礼仪回报丹华的话。
丹华将剪纸留下来,她走出了屋子。老研究员没有来送她,他又拿起放大镜,观赏起剪纸来了,不久以后,这幅《孕妇》将镶进一个考究的框子,挂在他的陋室里。
丹华不久就回到了陕北。本来,她是准备一回来,就直奔小姑娘的家,那个叫做吴儿堡后庄的地方的,但是读者知道,既然她在单位工作,那单位就有很多的事情,而任何一件细小的事情,哪怕是周六的打扫卫生,也比去寻找一个剪纸的小姑娘重要。那小姑娘算什么呢,那老研究员所说的玄而又玄的道理,也许只有丹华信它,如果你讲给丹华单位的领导听,他一定认为这是天方夜谭。所以丹华迟迟没有脱身,迟迟没有成行,迟迟没有见到那个神秘的农家小姑娘,而后来,丹华去了一次香港,就把这件事,彻底地耽搁了。
现在,丹华决定,一定要去寻找那个农家小姑娘了。去不去香港,那是另外的事,去的话,她一定得先找到这位农家小姑娘,不去的话,老研究员的托付,她也不能再耽搁了;那老研究员正眼巴巴地等她的回信。于是在临近仲夏的一个日子,丹华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背了个黄挎包,登上了长途班车。
班车顺着延河河谷前行,走了半晌的路程,便盘上了山峁。放眼望去,满山遍野,已经是一片葱绿,一个一个的黄土包,经过这么些年的改造,已经变成一级一级的梯田,田禾地里,不时闪出一拨蒙着羊肚子手巾的后生的身影。拦羊娃拄着拦羊铲,站在山峁上,扯着嗓子唱歌。一会儿,班车又驶进了沟岔里,大的叫川,小的叫沟,其实都是山水冲成的沟渠而已,于是视野便被眼前壁立的黄色山峦挡住了,只有路旁一棵接一棵的白杨树,从丹华的眼前一掠而过。丹华想起茅盾先生的那篇《白杨礼赞》,许多年前,大约是一九三八年吧,茅盾先生正是坐在汽车上,在陕北高原旅行,被这挺拔笔直的树木所吸引,写出那个散文名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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