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这女人安慰他,像安慰一个孩子。她还时不时地用手背拭去杨岸乡脸上的泪水。
“你笑一笑!”女人在逗他。
杨岸乡身不由己,他好像被这女人施了魔法似的,咧咧嘴,笑了笑。
“这就对了!”女人说着,紧紧地抱住了他。
当一切都已经完事了以后,当杨岸乡从沉沉的噩梦中醒来以后,他睁开眼睛,问身边这个不知姓名的年龄可以做他的老祖母的妇女,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要这样,她图什么。
“我图嗅公家人身上的洋胰子味!”女人说。女人还说:“从此我可以在村子里的姐妹们面前逞能了!”
心灵中那种狂暴的激情平息了,但仅仅只平息了一刻钟,女人的这句话又撩拨起了他新的欲望,他们再次做爱。如果说第一次是那女人主动占有他,那么这一次就是他主动占有那女人。他泪流满面,痛哭失声,他的痛苦的神经得到了暂时的麻木和麻醉,他的狂暴的激情暂时得到了平息,他的出窍的灵魂暂时回归了寓所。
这以后又连续了几次。
直到他感到身心极度疲惫,骨头像散了架,身子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才从窑洞里出来。他像喝醉了酒,深一脚浅一脚,向工厂方向摇摇晃晃地走去。
“你想来,你就来,我啥时都给你留着门!”’女人在身后说。
“我大约是不会再来了!”他的心绪由刚才的亢奋,立即转向了另一个极端,现在他沮丧到了极点。那被诗人和小说家美妙地描绘过的第一次,在他身上竟是这样进行的,这使他在一瞬间对自己充满了鄙夷。接着,他又看见了在 畔上招摇风姿的女人——她其实还很年轻,于是,他粗暴地朝她呐喊了一声——“回窑去!”
幸亏没有人看见。于是杨岸乡顺着公路,赶回了工厂。
他回到了他的十平方米,并且紧紧地关上了门。当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凳子上,面对自己时,他又后悔又后怕;回想起刚才自己赤身裸体的样子,他感到自己的可耻——行为的可耻和思想的可耻。他现在恨不得将自己这个身子扔掉。他用鼻子细细地嗅了嗅自己的皮肤,是的,有一点洋胰子味,但更多的是老鼠的味道。
这时候他记起了那只老鼠了,于是打开了房门,用脚狠狠地在地上跺了两下。只见一只老鼠,尖声叫着,从床下废纸堆中钻出来,跑出门去。杨岸乡重新将门关死,随后,他躺在床上,拉开被子,很快就睡着了。
杨岸乡在平静中度过了一天。他努力地克制住自己的欲望,努力使自己不去想那个可耻的念头,但是当黄昏到来的时候,当空气中弥漫着一层似雾似烟的东西时,他又克制不住自己了。他怀着一种罪恶感向那孔窑洞走去。在动身的时候,他记起了“洋胰子”这句话,于是用一块香皂,将自己的头发,和裸露在衣服外面的身体部分,认真地洗了洗,以至他自己也感觉到,那种老鼠味再没有了。
陕北人称这一类事情为“串门子”,或者叫“交朋友”。前面说了,一部厚厚的《陕北民歌集成》,那里面大约有多一半的篇幅讲的这一类事情。“半夜起来黎明走,哥哥像个偷吃狗”,“三十里明沙四十里水,五十里路上瞧妹妹”,“手提上羊肉怀里揣上糕,三十里路上把妹妹瞧”之类,比比皆是。在荒落的陕北山村,每一个村子,大约都有一个半个这种女人,她们给这沉寂的生活人为地掀起一阵波澜,给那些翻来覆去的老话题中增加了新鲜的内容,给苦难的生活以一种过于粗俗的点缀。
杨岸乡怀着一种古老的激情向寡妇的怀抱走去。他又在那暧昧的、散发着酸菜水味道的窑洞里,度过了一段时辰,接受着女人的性启蒙。在简短的交谈中,他知道了女人的丈夫,在当年修交口河水库时,大塌方死了。他知道的仅仅只有这一点,至于女人是不是以这种生活为生计手段的,他不知道,起码在与他的接触中,女人不是以这个为目的的,因为在枕着他的散发着香皂味的胳膊时,女人又重复了这一点:她仅仅只是为了闻他身上的洋胰子味而已。
后来杨岸乡知道了,除了他以外,女人确实还有别的男人,那些大部分都是农民,前庄后庄都有。那里面当然有利益的因素。但是与杨岸乡的相好,那女人确实是真诚的:她渴望得到一个公家人!接着,杨岸乡还知道了,如果说女人在与杨岸乡的接触中,曾经得到过什么的话,那也是确实的。
——女人明白无误地告诉她的那些相好们,她的魅力和力量可以迷住一个身上散发着洋胰子味的公家人,从而提高了女人的身价和知名度,让那些相好们更加爱她。
陕北人将女人的这种小小的伎俩叫“能”。这个“能”是向人逞能,显能,能不够,能棍棍的意思,由于谈的是这一类事情,所以有一种“卖俏”的色彩。一个并无多少姿色的婆姨,早晨起来搂柴生火时,急不可待地站在 畔上和人拉话,说下乡的公社干部昨晚歇息在她家,她脸上的种种神秘色彩告诉你,除了借宿以外大约还发生过别的什么事情。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但是在一旁洗耳恭听的婆姨们,会在一瞬间对这位讲述者产生妒意。于是这位讲述者便怀着满足,回家生火做饭,这种自我陶醉的心情会保持很久一段时间,直到别的婆姨们的“九天的奇事”开始。
这个发现令杨岸乡一瞬间对那个女人产生了强烈的厌恶,并且对自己也产生了厌恶。他看不起这个女人了,在看不起的同时也看不起自己。如果说在此之前,他还有一种神秘感,一种执意作恶的念头的话,随着这女人的四处张扬,他剩下来的就只有羞愧难当和对那女人的愤怒了。
他最后一次走向那孔黄土洼上孤零零的窑洞时,带去了他一个月的工资。他决心从此两清。当事情索然无味地结束以后,趁女人睡着的时候,他轻轻地从身上取下女人搂着的胳膊,溜下炕来,趿上鞋。他将工资放在枕头上那个自己的头刚才压下的枕窝里,悄悄走了。
但是杨岸乡无法将自己从那梦魇中挣脱出来,稍有闲暇,他的眼前便浮现出那个站在 畔上的女人影子;她一定像叫魂一样站在畔上叫他,呼唤着他的流浪的灵魂。严格地讲来,在他们的接触中,他并没有得到多少感官上的快乐,那是粗暴的占有,是狂暴的生命激情在左盘右突之后寻找到的发泄口和发泄形式,而当这一切是在一种自我谴责和罪恶感的思考中进行时,尤其是这样。
他如果能够对那苦乐参半的做爱过程进行一番因式分析的话,他将会发觉,这一声是对青春岁月的祭奠,那一声则宛如他流放荒原的日子里那野狼的嗥叫,而另外的一声,则是他在交口河十年被压抑的岁月中那苦苦挣扎的哀鸣。他的身体在这一瞬间忠实地反映了它走过的过程,不管它的主人愿意不愿意。
那一孔窑洞杨岸乡再也没有去过。他勇敢地遏制住了自己的欲望。他曾经不由自主地顺着公路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看见那孔窑洞,那窑顶上长着的星星一样的波斯菊,那 畔上的一棵开着黄花的向日葵为止。
孤零零的向日葵,在 畔上凄凉地开放着。一个绿色的茎秆托着一个花盘,一串碧绿的叶子成对称状烘托着它。花盘承受着夏日的阳光。那顺花盘边缘绕成一圈的黄色花瓣,在微风中,像一圈向你招手的黄手帕。黄色是一种鲜黄,随着它的走向成熟,颜色将会逐渐加深,变成褚黄、焦黄,黄得惹人沉醉,惹人流泪。后来,当杨岸乡在一次画展上,看见凡·高那幅著名的《向日葵》时,他在画前凝视了很久,他怀着一种复杂的感情,回忆起了那个第一次让他懂得男女之爱的乡村女人。
杨岸乡永远地将那孔窑洞,留在生活的后边了。
但是异性无处不在,她们不停地给杨岸乡以诱惑,况且在这个不算太大的工厂里,上班下班,吃饭打水,总有那人类的一半出现,而有夏娃的地方,草丛中往往有蛇。早晨,他被一个女人丰满的胸脯所吸引,于是,这一天中,他把她想成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第二天,一个女人变换了一下发型,于是,这发型又使他想入非非;第三天,另外一个女人穿上了一件裙子,而不知趣的风又当着杨岸乡的面,撩起裙子,缠在女人细长的腿上,按照前辈作家们的说法,那脚踝以及脚踝以上部分最令人着迷,于是杨岸乡便不能自持了,他的世界在这一整天便填满了一个女人的脚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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