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中国人对墓地的选择,其重视程度甚至超过了对宅基地的选择。人们在行将就土之时,总希望选择一块风水宝地,作为最后的憩息之所。这种重视并不单单为了自身,而是为了这墓地带来的风水会荫及后人。这是他们带给后人的最后的祝福。
  这种东方大文化现象也许起自轩辕。
  许多前来谒陵拜祖的侨胞和港台同胞,都表示了希望大行时能够埋在轩辕黄帝脚下的愿望。这个信息立即为一家合资公司所掌握。他们提出,想购买下黄帝陵周围的一些山头,建造一座陵园,以便满足这些华裔华胄们的愿望。收费当然是很高的,因为他们毕竟不是社会福利机构,而是财团和公司。鉴于目前陕北高原交通相对闭塞的情况,他们准备在黄陵附近的一块塬面上,建造一座大型国际机场,以便方便亡人的家人们祭陵和扫墓。
  白雪青认为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陵园的建立,国际机场的建立,将使陕北高原和外界的距离立即缩短。既然先人埋在这里了,那么他们不能不来,这就为吸引外资和将陕北高原的经济发展纳入世界经济大循环体制,继而为刺激陕北经济发展,创造了条件。
  为了这些设想的实施,需要在北京,建立一个常设机构,联络站或者办事处之类。
  这时候,黑寿山推荐了平头,提议由他担任驻京办事处主任。白雪青同意了。本来,许多人都在争取这个差使,但是,白雪青认为,平头在杏子河流域治理方面的政绩,足以证明这是一个政治上可靠、工作上具有开拓气质、可以独当一面的干部,他希望平头能再接再厉,继续发挥他的聪明才智,为肤施经济的发展做出贡献。
  北京市有关方面答应,为办事处人员解决户口问题,这就消除了平头的最后一点后顾之忧。他带着老婆,前去赴任。临行之前,他和黑寿山,和杨岸乡,垂泪相别。黑寿山对这一项事情,总觉得心里没底,几十年的正统教育,使他对每一件涉外方面的、又没有明确政策条文的事情,总是疑虑重重。不过从经济发展的角度考虑,他又不能不承认这是刺激陕北地区经济发展,缩短和经济发达地区距离的一条切实可行的办法。因此,他勉励平头努力工作,不过凡事要谨慎才对。
  黑寿山是在九十年代第一个春天办完手续,离开顾问岗位的。那一年他恰好六十五岁。他从此不再操心身外的事,而专心以书法学习为主。他报考了中国书法函授大学。他的书法还是不错的,尤其是“黑寿山”这三个字,一生中的签名和画圈,练得这几个字十分老到。他离退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一幅书法给杨岸乡,这是他那年答应的事。
  写的途中,他想起还给那两个叫张梦笔和李文化的也答应过写字。犹豫了一阵,他说算了,因为这已经不是市委书记的字,而是黑老的字了。
  
  第二十八章
  
  那个姓金的老研究员,居然活到了今天,并且变得精神矍铄。在他九十高龄的时候,带着一位助手,来了一趟陕北,他的渊博的学识和他的一大把年龄,使他所到之处都受到了尊重。然而,一踏上陕北高原,他却变得像一个小学生一样。他说他是来朝圣来了,这里是革命文化的圣地,这里是黄土文化的圣地。
  粗心的姑娘,她说过她要将那个剪纸小女孩的死告诉老研究员的,后来不知是忘记了,还是怕老研究员知道了这事会伤心。总之,研究员全然不知,既不知丹华已经早就离开陕北,也不知道那个奇异的剪纸艺术家已经过世。等来到陕北,等找到丹华原来工作的那个单位,等听到杨岸乡的或清楚或含糊的叙述之后,他才明白,为什么丹华一去,宛如石沉大海,从此杳无音讯。
  这是一个学贯中西的学者。他能够对着万佛洞口那个俊俏的女菩萨,端详半天后,根据她肌肉的丰腴程度,判断出这是哪个时代的作品。他说从敦煌石窟到龙门石窟,几千里的空间,中间得有个跳板才对,他现在在肤施城,终于找到了这块跳板。他说这增之一分则显肥减之一分则显瘦的女菩萨,和这大小各异神态各异的一万尊石佛,它们的成型年代在北魏。他的说法刚好与史载吻合。
  他还对古墓里挖出的一块砖头,产生了兴趣。他站在黄土坬上,伸出舌头,将这块砖头舔了一阵,直到舔出些花纹来。原来是个手舞足蹈的女性,可以明显地看出,舞蹈者的腰间有一个腰鼓。这座墓葬是汉代的,他由此推测出,腰鼓这个古老的民间艺术形式,汉以前就有了。它应当属于我们民族古老文化的一部分。
  当然他以主要的精力,采访了那些民间剪纸艺术家,收集了许多她们剪刀下的活儿。这种民间剪纸艺术家俯拾皆是,每个村子几乎都有那么几位,老乡们叫她们铰窗花的,或者剪人人的,正常的体力劳动之外一种业余而已,民间剪纸艺术家只是研究员对她们的称呼。
  正像最初那幅毕加索式的剪纸给老研究员带来一场大惊异一样,剪纸艺术里面各种古老的象征符号,剪纸艺术本身的各种表现手法,剪纸艺术的内容中所揭示出的各种大奥秘,令老研究员感到他进入了一个应接不暇的领域。他来不及考证和思考,他来不及分析和比较,他只是把这些剪纸艺术品尽可能多地搜集起来,打入行囊,以便回去细细研究。他对这些凭借农家妇女手中剪刀所保留下来的古老文化,有一个十分精确的比喻。飞机上有一件物什,叫“黑匣子”,一旦飞机失事,这个被抛出舱外遗落地上的黑匣子,将是考察飞机飞行过程的一件备忘录。老研究员认为,陕北民间剪纸,正是一只历史遗落在黄土高原上的黑匣子,当碑载文化挂一漏万地记载历史的时候,剪纸艺术却依靠成千上万的陕北农家妇女的手中剪刀,更广泛意义和更深刻意义地记载了高原的历史,记载了人类的心灵史。
  对那位早夭的天才,他怀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崇敬心情。因为在他收集的所有的剪纸中,类似那种毕加索式的表现手法不再有了,或者说有还是有,但是用刀并不明显,若隐若现而已。因此,他央求杨岸乡领着他,去拜谒交口河山上那一抔黄土,并且前往吴儿堡后庄,去考察了一番这个小人儿生长的那个环境。
  记得我们曾经说过,杨岸乡做向导,领着老研究员,恰好在那一天日落时分,杜梨树树阴的顶巅直指一个小土包的时辰,去谒墓的情景。记得,对着那一抔黄土,老研究员感慨系之,哀叹天才人物生命的脆弱,哀叹无用的他还像一棵老杜梨树那样地活着。说一句老实话,这位老研究员本来还能够活得更久一些的,他之所以在回到北京以后,很快就去世了,个中原因,正是由于这一番感慨,惊醒了他体内的生命时间,而生命时间接受了这个暗示。
  老研究员还希望杨岸乡领着他,去吴儿堡后庄,到小女孩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去看一看。尽管没有她的存在,这一块地域一定显得荒凉了许多,但是老研究员坚持要去。这样,他们便成行了。作为老研究员来说,他本来已经做好了迎接那个凋敝的小山村的准备,但是,时代发展到今天,这里已经变得富有起来,单调的风景也变得色彩鲜艳了许多。那一户人家大约后来又逃荒回来了,鸡司晨,犬护家,一片安居乐业的样子。他们对故世的小女孩的怀念,远比这两个学者要淡漠得多,他们只说她没福,差一步没有跨过门槛,活到今天的好光景。当老研究员以一种孩童般的神秘口吻,嘴巴对着耳朵,告诉他们那个小女孩所代表的一切时,他们毫无表情地摇摇头,认为这几乎是无稽之谈,他们看着她落草①,看着她屎一把尿一把地长大,他们能不知道她水深水浅?他们觉得她是一个无用的东西,仅仅连生存下来这一点都达不到,就证明了她确实不如他们的别的孩子能行。
  在返回的途中,老研究员和杨岸乡,还有那位助手,自然在吴儿堡停顿了一下。他们见到了杨蛾子。
  当杨蛾子听到他们此行的目的时,她笑了。她说后庄的那家,算起来,还是杨岸乡的一门亲戚。杨岸乡,你还记得在你的生身母亲荞麦以前,你的父亲杨作新,曾经有过一个妻子吗?这个妻子叫灯草儿,而后庄的那户人家,正是灯草儿的娘家。那个小女孩的祖母,说不定,当年,正是杨蛾子的四十块大洋聘礼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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