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是的!”
  “原谅我不能告诉你。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尤其对女孩子来说。黑叔叔,西方有一种礼节,不要去问女士的年龄,因为那是不礼貌的。”
  “可是,这是在中国!”
  “对不起,我就要出国了。”
  “你在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这是真的。不过,准确地讲,不是出国,而是去香港定居。我已经办好了一切手续,明天就要走了。”
  丹华见黑寿山还是不信,就简短地将香港那边的情况,大致地说了说。她自然也就谈到了她在陕北插队的情况。直到这时,黑寿山才相信了,丹华确实要走,而且这么些年来,他和他的女儿,其实是生活在同一块高原上,近在咫尺的地方。可是,生活没有提供给他照顾她的机会,现在,刚刚见到她,谁知又要得而复失了;他不能够让她走,他希望能够继续将她挽留在那个地方。
  丹华不听黑寿山的劝阻,她说她的心已经走了,如果早一个月,如果没有那次凄凉的高原巡礼,她也许会同意留下来的,但是,现在,开弓没有回头箭,她的决心已经下了。
  黑寿山又颇有惶惑地谈到香港。作为一名共产党的市委书记来说,他表示了对这件事的不可理解。
  丹华笑了,她说:
  “出去走一走有什么不好,市委书记同志。马克思还自称他是‘世界公民’哩。我真的想走了,不独在香港,我还想到世界各地去看一看,到法国英国德国,甚至到美国,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我想到马克思主义形成的故乡去走一走,寻找这些巨人思想产生的原因,我想,当你漫步在泰晤士河或莱茵河边的时候,你想象着,一百多年前,一位给后世带来巨大影响、给人类进程带来巨大影响的思想家和行动家,曾经像你一样,也这样走走停停,那情景一定很有趣。”
  丹华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说:“不要再说这件事了,黑叔叔。这是命运,记得我们今天的谈话中曾经出现过这个字眼。我也许是一个天生的漂泊者,一个在流浪中才能感觉到安宁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命运,他们只有遵从着命运的指令行事。每个人的人生道路都是不相同的,我相信你能够理解这一点。”
  丹华犀利的谈锋令黑寿山惊异。他发现了一位可以与自己相匹敌的谈话能手,一想到这也许是他的女儿,他就在心里为她高兴。他想起自己的三个儿子,他们从来不能平等地和他谈话,即便给他们一个平等说话的机会,他们也没有能力和他进行这样深层次的交谈。
  “我有保留地接受你的观点。在出国这个问题上,我不打算再饶舌了。可是,孩子,在走之前,你应当将你心中的话说完。有几次,你话到了嘴边,可是没有说出,这一点我感觉到了。”黑寿山说。
  黑寿山继续说:“虽然你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年龄,可是我知道,你的插队经历泄露了你的年龄。我接触到的到陕北插队的北京知青,他们年龄最小的也是五三年出生的。你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吗?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如果你理解这是我求你的话,也可以。我明白,你在心里怨恨我,你有理由怨恨的,但是,我仍然求你……”
  丹华注意到了,当说这些的时候,这个男人的呼吸有些急促,她挽着的这个胳膊也有些颤抖。在这一瞬间她注意到黑寿山已经有些苍老了,他的背已经明显地有些驼了,于是她的心中,涌出了一股有些酸楚有些怜悯的感情。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真想张口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但是在这一瞬间,她想起了自己受苦受难的母亲,于是压抑住了自己的感情。
  丹华换了另一种口吻,淡淡地说:“你真的想知道什么吗,黑叔叔?其实我的裙兜里,什么也没有,该掏的都掏出来了。我没有告诉你任何事,不是吗?如果你要想入非非,那只是你自己的事。”
  黑寿山说:“不,你已经告诉了我许多了。你的行动告诉了我,你同样激烈跳动的心告诉了我,你之所以把临走前的最后一个黄昏给我,因为我现在是你唯一的亲人了。我现在只是希望,你能证实这一点。”
  “我不会告诉你什么的,为了妈妈,为了我。起码,今天晚上不会告诉你。这一切太突然了,对于你,对于我,都太突然。需要时间来完成彼此的互相接受,需要时间来冲刷那旧日的一切!”
  “你这话的意思,实际上已经等于承认了!”
  “不,我没有承认任何事情,我母亲的朋友、黑叔叔、市委书记同志!”
  长长的一段雁塔路走完了。在谈话的工夫,他们从第一百零一棵梧桐树开始,倒着走,现在已经走到一个路口,走到了当初黑寿山开始数起的第一棵梧桐树下。
  他们就要分手了。丹华住在一个分配到西安的同学家中。分手的时候,黑寿山提出,丹华如果有什么需要他帮助的话,那么,他将感到愉快。作为丹华来说,她荆棘满布的道路上,确实有许多的事情,需要黑寿山的帮助,在就要离开的这一瞬间,她的心里甚至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她真有点不想走了,想靠在他的坚实的肩头,歇息上片刻。随之,她又坚决地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对于黑寿山帮助之类的话,她也只浅浅地表示了谢意而已。后来,她记起了平头的事,于是将这个说给了黑寿山,她说她了解平头,给他解脱算了,不要再把人像煎饼一样,里边烤了烤外边,没完没了地整治了。黑寿山很认真地掏出一个小本,记下了丹华说的这件事情。“我们都叫他平头,他的大名叫金良。”丹华说。
  分手的时候,黑寿山提出,第二天,用他的车将丹华送到机场去。丹华同意了。但是她提出,只车来,黑寿山不要来了,如果他硬要来,那她就不坐车,提前让同学用三轮车将她送到机场。
  第二天一早,丹华走了。她坐上飞机,平稳地飞上了天空,她不知道,此刻,在黄尘升腾的陕北高原上,一个叫杨岸乡的人,正手中挥舞着一本刚刚收到的杂志,大声地问这个世界:谁是花子?
  
  第二十四章
  
  这是那个女孩参军不久以后的事。
  杨岸乡突然接到了一纸通知。通知是他原来上学继而供职的那所大学通过肤施市有关部门寄来的。通知说,原先的给予他的处理实际上是一场误会,他的身份现在应当恢复过来,恢复成干部。如果他对现在的工作满意的话,他可以继续在这家工厂工作;如果他愿意重回大学的话,学校将考虑接收他的问题。
  这叫平反,或者纠错,反正字典里有的是这类名词。那一阵子的中国,这类事情成为一种风潮。各级党政部门专门成立了落实政策办公室,负责处理这些各种运动中或各种不正常气候影响下形成的冤案错案假案积案以及处罚过量的案件。于是在一段时间内,几乎人人都在回顾过去的自己,看自己有没有资格也去凑一凑这个热闹,能不能领取那一大摞补发的工资以及随之而来的子女工作安排家属户口解决等等好事,有的甚至遗憾自己的一生为什么这么平淡,以至在这类事情面前,只配做个观众。而各种气质迥异服饰迥异的人们,立即从四面八方,涌入了就近的落实政策办公室,踢蹋了那里的门槛。
  世界不管怎么说还是公正的,这一点令杨岸乡感动。厂长也表示了对杨岸乡的关怀,说明仍然希望他留在厂里,并要调整一下他的工作,搞搞“政工”什么的,他现在做炉前工显然不合适了。
  杨岸乡现在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一种被驱逐出羊圈的羊重新回到羊圈回到羊群的感觉。假如你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你当然明白这件事本身所包含的意义,对于一个人来说,这无异于等于结束他的苦役或大赦他的死刑。此刻,处于百感交集中的杨岸乡,远没有想到他的去留问题,对于从“炉前工”改为“政工”,他也觉得那是件意义不大的事,他倒是从那体力活中找到了乐趣,有那么一大堆人陪伴着他;现在重要的问题是,他和所有的人一样了,这是最重要的。他现在想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将这个消息告诉他的远在吴儿堡的姑姑杨蛾子,自从母亲过世之后,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这样,他回到了吴儿堡,在故乡作了短暂的停留。回去时,他走的大约就是丹华上次走过的道路。古老的三孔窑洞的背景下,杨蛾子还是孤独地站在 畔上,等待她的不可能出现的伤兵。当侄儿杨岸乡那稍稍有些驼背的身影,出现在吴儿堡川道时,这位老人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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