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那个小女孩现在开始猛烈地吃起来。她的那喇叭花一样的嘴唇,现在已经顾不得笑了,两片嘴唇分别搭在老碗的内沿和外沿,筷子在手中稔熟地使用,或是挑,或是刨,暗褐色的饸饹,正一撮一撮地往嘴里塞着。饸饹塞到嘴后,不经过牙齿这个程序,而是直接被吸进喉咙,滑进胃里。女孩的胃里,好像有个虹吸装置似的,只见碗中饸饹,“呼噜呼噜”,一个劲地往她嘴里去;眼见得碗里的饸饹越来越少。间或,在虹吸的途中,她用筷子,飞快地夹起漂浮在汤上边的一截红葱,一片香菜,或者一块羊肉,填进嘴里。或者停止虹吸,端起碗来,大口大口地喝一阵汤。
随着碗里饭食的减少,女孩现在将她的小小的头,埋进了碗里,然后用左手搬着碗沿,让这只大老碗倾斜起来。丹华在旁边,看不见她的头了,只看见那只拿着筷子的手,露出碗沿,在飞快地刨动着。
丹华有些害怕。她说:“小孩,你不敢这样,这样会吃出病的!”
“不要紧!”女孩停下来,转过脸冲着丹华一笑,然后用手背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继续埋头吃起来。
“告诉我,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为什么一个人跑出来讨饭?昨天晚上,你是住在哪里的?”丹华问。
小女孩尽管仍然贪恋碗里的吃食,但是她觉得,吃了别人的东西,她有责任回答人家的话。于是,她勉强地使自己的嘴唇离开碗沿,然后说:“家里遭了灾,大人们和我一样,都走南路来了,分开走,这样容易填饱肚子。大人们还要走得远,见有这么个吃吃店,就把我撂到这里了。也格晚上嘛,”说到这里,她瞅了瞅门外的那座山冈,用筷子一指,“是住在麦秸窑里的!”
丹华顺着女孩的目光,向山上瞅了瞅,看见半山腰上,以至山顶,果然有一个一个的麦秸垛。这些陈年的麦秸垛,是人们就地起场,打完场后,留在那里的。刚才,女孩下山时走的那条山路,弯弯曲曲,正好经过这些麦秸垛。看来,女孩已经在这里,住了一些时日了,打一个残忍的比喻,她仿佛窑洞里现在嗡嗡乱飞的苍蝇一样,也是瞅下了这个行人小店,依附着它而生存的。
“那么,你的家在哪里呢?不是麦秸窑,而是你下南路之前的那个家,受灾的那个家,你出生的那个家?”不知为什么,丹华突然产生了一种预感,她想到此行的目的,心中震颤了一下,于是这样问道。
小女孩张口要说,可是,话到嘴边,她又咽了下来。她警觉了起来:“你是公家人,我知道的,你是遣返队,你打问出我家的住处,要把我遣返回去的!”
“我没有这个意思。”丹华说。看来,这个小女孩大约有被遣返过的经历,她还保持着过去的经验,当然,也许是大人教她的,要她不要说出家庭住址,这样,遣返队就奈何不得了。“我确实是公家人,”丹华继续说,“但不是遣返队的,我为什么要遣返你呢?”
丹华还要继续追问,但这时,一件事情发生了。那女孩吃完自己碗里的饸饹之后,又将丹华剩下的大半碗饸饹,拖过去,开始吃起来。
“你不能再吃了,小孩!”丹华着急地说,“你会撑死的!”
丹华伸手去抢那只老碗,但是,女孩用两只手,紧紧地攥着碗沿,攥得真死,丹华用手掰了几掰,也没能掰动。
“我饿,我真饿,我好久没有这样吃一顿了!”女孩喃喃地说。她把头深深地埋进碗里,又猛烈地吃起来。
丹华看见女孩的红裹肚,已经像鼓一样鼓起来了,并且还在鼓着,她很害怕。“你会撑死的!”她无可奈何地说。
“‘宁做撑死鬼,不做饿死鬼’,这是我奶奶说的。做了撑死鬼,下世,就再也不会饿肚子了!”女孩说。
女孩终于吃完了那半碗饸饹。她在吃最后几口时,有些艰难,大约饸饹已经堆在了喉咙眼上。
她现在站了起来,两手扒着桌子,屁股离开了板凳。她冲丹华笑了笑,算是感激,然后用两只小手,捧着鼓鼓的肚皮,摇摇晃晃地开始起步。“我想睡一觉去!”她说。她在迈过门坎时,身子打了个趔趄,差点栽倒,惊得丹华“呀”了一声,但她只是摇晃了一下,又站稳了,继续行走。
后来,丹华看着她,消失在了那条山路上。
天气真热,丹华感到自己的身上,也有些热汗淋淋了,于是她脱去了外边的牛仔上衣。里边穿了件半旧的白底红格的衬衣,她松松裤带的扣子,将衬衣在裤子里扎好,然后重新系紧。她后悔这次出门,衣服穿得厚了,原先考虑到山里冷;看来,气候是越来越热了,记得她插队那阵,这个时节,队里的拦羊老汉,还穿着光板子皮袄。她将外衣搭在臂腕上,将黄挎包的背带拎在手里,向后一甩,出了窑门。
出窑门时,她感觉到,窑掌的那个男顾客,正盯着她看——等待她回头,礼节性地望他一眼;他已经准备好了迎接她的目光。丹华没有回头,她径直走了。从那身肮脏的工作服,她断定这是交口河附近那家工厂的工人,不过他又不像是工人,丹华记起他会说“残茶剩饭”这个成语。
“他好像没有睡醒的样子,或者说,精神上受到什么刺激,痴呆呆的;他坐在那里,呆呆的样子,好像在瞅你,又好像没有瞅你,而只是把眼光放在这个点而已,然而他的思想,此刻好像在思索着什么深奥的问题,或者是处在自己混沌的想象中。”丹华这样想。看来她眼睛的余光,刚才已经把这个人扫描过了;女人真厉害。这个男顾客的神态,令她想起一部电影中一个叫彼埃尔的人,不过,她接着又想:“他怎么能和彼埃尔拉扯上呢?彼埃尔总是穿着一身笔挺而又笔挺的西装,而他……”丹华没有回头,她径直地走了。
这个人正是杨岸乡,我们熟悉的老朋友杨作新的儿子,吴儿堡家族这一代的传人。他怎么会到这里?他这些年的经历又是怎样的呢?容我们以后,再从容叙说吧。现在,让我们继续跟踪一段这头发剪成“门”字形的北京姑娘的脚步。
丹华离了这交口河行人小店,启程上路,一会儿,便顺着山路,上到了半山腰。这时,她突然听到前面传来一阵尖叫声,吃了一惊,定睛看时,只见在一个麦秸垛的旁边,刚才那个小姑娘,蜷作一团,正在地上打滚。丹华说声“不好”,赶快离了道路,向麦秸垛跑去。
麦秸垛贴近地面的地方,被小女孩用手撕开了一个洞穴,这大约就是她说的“麦秸窑”吧。撕下来的麦秸,摊在洞外边的地上。眼下,她正躺在这麦秸上,双手捂着肚子,打着滚,或者说翻着跟头。她的红裹肚的一根襻带掉了,露出了鼓鼓的光光的肚皮。
丹华走过去,从地上抱起女孩。也许女孩正疼痛得难受,所以抱她不住;她又踢又咬又喊,继而,像一条鱼儿一样,从丹华手里挣脱了。丹华力大,又一次俯下身子,抱住女孩,这次,没容她挣扎,她就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了。
女孩脸色发青,嘴角抽搐着,流着涎水,她的额角上,汗珠一层一层地往外冒。
丹华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想,如果将手指塞进小女孩的嘴里,触动她的喉咙眼,诱使她恶心,呕吐,将刚才的食物吐掉,说不定女孩能够得救。于是,她腾出右手,伸出食指,从女孩的牙缝里塞了进去。
没想到女孩紧紧地咬住了丹华的手指。她的手指别说动弹,就是想重新抽出来,也办不到了。女孩狠劲地咬着,咬着,她的牙齿好锋利,丹华的手指被咬破了,汩汩的鲜血,从女孩的嘴角流出来。
丹华扬起头,朝附近看了看,附近一户人家也没有,别说医生了,离得最近的,恐怕还是要数自己刚刚吃饭的那个行人小店。丹华朝小店望去,只见窑门口,刚才那个吃饭的男顾客,正站在那里,朝她张望。
“喂——人——那个男人——,你上来,你赶快上来!”丹华朝那男顾客喊道。那男顾客听到喊声,朝这边望了望,当明白丹华是在喊他时,思考了一下,便顺着那条小路,慢慢地上来了。
小女孩的牙齿,渐渐变得松动,最后完全没有力量了。丹华趁机抽出了手指。这时,她发现,她怀中的女孩的身体,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痉挛般地扭动,她的嘴角也不再抽搐,脸上的颜色已经由铁青恢复成柔和的褐黄,刚才那种极度痛苦的表情也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是丹华所熟悉的那种笑容,而她的带血的嘴唇,重新变成了一朵喇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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