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丹华背对着他坐着,只留给他一个背影,这就给他造成了仔细观察她的头发的机会。他从这种发型上想到了他的姑姑杨蛾子,时至今日,杨蛾子还留着那种“短帽盖”。杨岸乡觉得眼前的这个姑娘,和他的姑姑有些相似,除了同样相似的发型外,还有她那旁若无人,不为尘世所扰的气质,还有那白净而明朗的前额,只是她们的年龄,自然相差得太远,而且,姑姑那初看白皙的面庞,细细一瞅,便可以看见那布满面庞的密密麻麻的细碎的皱纹。
  他同时也听到了丹华的声音,从那清脆的韵味十足的卷舌音中,他知道这是一位北京知青,也是在他回到陕北高原的几乎同时,他们来到这里的,当然他是回乡,他们是插队。那纯正的北京口音十分悦耳,特别是由这样一位姑娘用女中音道出,仿佛歌唱一样;声音除了悦耳,还有一种宁静的成分,它足以使一个心不在焉的人在这一刻感到一种慰藉和心旷神怡。
  也许,丹华只叫了一声“服务员”,只说了几句在这种场合大家都会说的再普通不过的几句话,便引起杨岸乡那么多的遐想,并且,将置身事外的我们也牵扯进去了。不过,声音确实是一种奇妙的东西,那些情侣在漆黑的夜晚,像两只落在枝头的小鸟一样唧唧喳喳、喋喋不休,乐此不疲一直到夜半更深,你可以想见他们的沟通与传递物——声音的伟大了。美国作家欧·亨利借助他小说中的一位人物,这样来谈论声音——“我把它当做一个有千万根弦的竖琴那样运用自如……我用我的声音来体现诗歌、艺术、传奇、花朵和阳光。”
  随后那个唱着歌儿的小精灵进了这孔窑洞。和杨岸乡一样,最近一段时间,她也是这家小吃店的常客,只是取得这五角钱一碗的高粱面饸饹羊腥汤的方式不同,前者是用钱,后者是用尊严。
  小精灵没有来打搅杨岸乡,她知道杨岸乡不会给她,即使给一点,也不会太慷慨,于是她选择了门口坐着的那位阿姨。这样,我们知道了,她提供给了杨岸乡与那北京姑娘搭讪的机会。尽管杨岸乡的声音,干燥,嘶哑,一点也不动听,就像他那因为缺少必要的血液滋润,而显得零乱和干燥的头发一样,但是他总算发表了他的声音。
  “你连这个都不明白吗?她是讨吃的,她在等待着你的残茶剩饭!”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讨吃的就是乞丐。”
  说完这句话后,他期待着,丹华能接住这个话碴,和他搭话。他也正饥渴着,和那个小精灵同样饥渴,不过对于杨岸乡来说,这是一种精神的饥渴。他渴望与人交流感情,他渴望有人能够注意到躲在一个角落的渺小的卑微的他,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没有更多的奢望,他仅仅是希望她能和他交谈两句,像问那个小精灵那样,也问问他的身世;如果连答话的这种可能都没有的话,那么,她能够望他一眼,以友善的平等的人类之于人类的眼光看他一眼,在看的同时,眼睛顺便说:“这男人多么忧郁呀,多么痛苦呀,他一定有许多不平凡的事情!”仅仅有这一点,杨岸乡就满足了,他将长期地沐浴在她的目光下。
  但是,正如我们知道的那样,丹华没有搭碴儿,也几乎没有真正地去看他一眼。她关闭了通往这一条道路的通道。她一向就鄙夷男人,何况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男人也值得她鄙夷,乖巧伶俐的丹华,从她那频频扇动的鼻孔上,我们已分明看到,她已经准确无误地闻出了什么气味,而且,如果我们设身处地地为丹华着想,那么,在这个空旷的地方,在这个孤寂的小店里,坐在窑掌里的这个男人也确实使她有些害怕。
  不管怎么说,生活不算是太吝啬的,它使这两个将来要发生联系的人,在丹华就要离开陕北的日子,终于有缘一晤,尽管是在这样寒碜的地方、这样尴尬的情况下晤面的,但是下一次见面时,他们都有资格称对方是“故人”了。
  此刻的丹华,思维仅仅在杨岸乡身上,停留了片刻,便迅速地转移到那个小精灵身上了。因为那个小精灵,已经猛烈地开始海吃海喝。
  杨岸乡当然也注意到了她,并且明白像这样的吃法、这样的饭食,她的胃一定会承受不了的。但是他没有阻挡她,他认为这也许是一种天意,他从心眼儿里可怜她,看到她沉醉在自己那饕餮的快乐中时,他不忍心将她从梦中唤醒,不愿夺取她苦难生活中一次难能可贵的快乐,特别是当他听到她说出“宁做撑死鬼,不做饿死鬼”这句话时,更彻底打消了前去劝阻的念头。
  小姑娘终于腆着肚子,走了;随后,这个气质高贵的姑娘,在整理了一下自己后,也离开了。
  杨岸乡殷切地期望着,期望她在身影闪出门坎的那一刻,能回过来,仅仅是出于礼节,出于曾经对共同在一间窑洞里就餐的同类的一点尊重,回过头来,瞧他一眼。但是姑娘没有回头,好像忘记了窑洞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似的,这使杨岸乡深深地失望,这使杨岸乡刚刚产生的一点愿望,死水中的一点微澜,又沉寂了下去。作为他,他是没有力气打招呼的,他曾经试着张了张嘴,结果他发现自己在这一刻患了失语症。
  姑娘走了,现在这家小吃店里,凄凉如同坟场。小吃店里只剩下杨岸乡一个人,还有那些平日已经稔熟的常客——嗡嗡作响的苍蝇。他把头沉重地低下来,萎缩身子,在饭桌上趴了一会儿,后来,开了饭钱,离开了这孔窑洞。
  他没有望那洒满阳光的山坡,虽然他明白,那姑娘迈动两条长腿,攀登山路的样子,一定很美,那斑斓的辉煌的阳光洒在她身上的样子一定很美,但是他没有去看。他明白,相逢已经结束,现在,他得赶快地恢复自己,让思维重新进入迟钝,以便继续跋涉漫长的岁月。宛如一条拉着车的老牛一样,他之所以以永恒的速度和耐力,走在道路上,是因为他能永远地使自己保持一种心如止水。但是这时候,他听见了姑娘在喊他,声音中并且有一种惊恐,于是他停住了脚步。
  于是他帮助这位姑娘,在那个高高的山冈上,掩埋了那个幸福的小女孩。在从事这个并不经常从事的工作中,和这位北京姑娘激动的样子相比,杨岸乡表现出了出奇的平静。他也注意到了那坟墓的位置,当那杜梨树树影的顶巅像一个指示标指着这坟墓的时候,正是《福尔摩斯探案集》中曾出现的情节,他想将自己这一感触告诉这位北京姑娘,但是嘴唇动了几下,没有出声。当他又手指刨土,去封那个洞口的时候,指甲掰了,流出了血,他也没有吱声。
  最后,北京姑娘披着一身绚丽的晚霞,向山的那一边走去了,而他,站在杜梨树下,看着她走远,看着她消失。残忍的姑娘,在她离开时,连一声最简单的礼貌用语、蜻蜓点水般的一瞥都没有,就自顾自走了。
  杨岸乡一直在山顶站了好久。夜风中,杜梨树发出一阵急风暴雨般的喧嚣,夜幕里,杜梨树黑色的剪影奇形怪状,这喧嚣声将他惊醒,而那黑色的轮廓又令他惊骇不已。他仰头望了望杜梨树,随后顺着上山时的道路,下山去了。
  
  阳光炙烤着高原,它触目所及的一切,都感受到了这种热辣辣的爱抚。树木在蓬勃地生长。庄稼在成熟。田野上的野花,在招人眼热地开放着,一茬败了又是一茬。羊群刮风一样掠过一个又一个山头,给它所有路经的地方,留下一股撩拨人心的膻味和骚味。
  自从那个伤感的高原黄昏,在那高高的山峁上,杨岸乡目送着北京姑娘,消失在山路的尽头之后,回厂的路上,他便扑入了一个女人的怀抱。
  那是一个乡村妇女,那天她站在自家窑前窥视了很久,最后确认了这是她的猎物之后,便毫不犹豫地迎上前去。杨岸乡感到,她是用她的大襟袄,将自己裹进她的窑洞里的。
  女人将他放在自家的炕上,放肆地剥他的衣服;她的耷拉下来的奶头擦拭着他的面颊,褐色的奶头嘴差点要掉进他的嘴里。
  “谁欺侮你了,孩子?其实,你用不着为我们女人伤心,如果你是男人,你就应当让女人为你伤心,这样,你才能得到她。女人天生的贱骨头,需要征服,但不是用眼泪,而是用鞭子,我们的祖先用的则是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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