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丹华穿一身牛仔,这身牛仔配着她的气质和身材,十分妥帖。脚下蹬一双白塑料底的布鞋,再配上两条长腿,因此显得落拓不俗。她的骨骼很大,手指细长,再配上面部那时而温顺时而讥讽的笑容,让人想起《体育世界》赛马节目中良种马那光洁细腻的皮肤和温良典雅的面部表情。本文作者曾与她比过一次手的大小,是她主动提议的,结果,这个粗壮的男人的手指,竟比她的手指短半个指头蛋儿,这真是一件怪事。她头上的头发,整齐齐地剪成一个“门”字,恰像一张门帘,匡住鸭蛋形的脸蛋。这种日本小姑娘头型,也是香港理发师的手艺,她从那里带回来的。这种头型,后来也曾在中国风靡,继而由另外的时髦发型所取代,不过有个青年歌手,还十年一贯制地理着这种发型。你要结识我们的丹华,去瞅一瞅那青年歌手吧,大致模样,几乎一样,尤其是气质。只是,丹华的身材更修长一些,脸蛋也更白皙、细腻,牙齿也更洁白、细密。当她的上腭和下腭咬紧的时候,牙齿不留一丝缝隙,而两边脸颊上的肌肉,立即出现一种力量感和坚定感,而当她嘴唇张开,牙齿启开,舌尖顽皮地在上腭与下腭之间跃动时,又让人觉得,这是一个顽皮的、处在青春期的姑娘。总之,丹华是出众的、可爱的、讨人喜欢的,要不,为什么我们的杨岸乡仅仅瞅了她一眼,竟能引起那么强烈的震动,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
  对于香港,丹华没有多说什么。她说那里既不像有些人说的那么好,也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坏,一个高度发达、高度膨胀的资本主义制度社会而已,那里同样也居住着人,而不是怪物,当然有好人,也有坏人,“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之分,无一例外。”记得这话是一位大人物说的,这话也适宜于香港。高楼林立,人欲纵横,彬彬有礼,唯利是图,人与人之间那层虚伪的面纱揭开了,裸露出了人性的本质。在这里你能强烈地感觉到“他人即地狱”这句话说得多佳,在这里你脑子里会时时浮现出革命烈士殷夫的“我在无数人的心灵中摸索,摸索到的是一颗冰冷的心”这句诗句。在这里,人与人的关系,即狼与狼的关系,不过这种狼与狼的关系,是在一种严密的法规保护下,是在私有财产和个人利益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则下维系着的。总之,丹华说,总体印象,就像我们小时候小学课本里学过的《小马过河》一样:河水既不像老牛说的那么浅,也不像松鼠说的那么深。
  “也许,我真的要去香港定居的,不过决心还没有最后下定。”丹华说,“当然,我最终的目的地是北京。北京太难回了,我想先到香港,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大陆时,以一位香港大亨的身份,昂首阔步地走入北京城。”
  这话未免说得太大,太缥缈,而且其间也仍然没有少了那不可避免的苦涩。但是,屋子里其他的人听了,还是为丹华的这句话,热烈地鼓掌。不管怎么说,在这个人物身上,还残留着他们这个知青部落的最后一点浪漫精神和理想激情。
  “那么,到时候,我专门叫一辆出租,到北京机场,迎接你这个红色资本家。”姚红有些带夸张口吻地说。
  “那我怎么办呢?”平头说,“我是不是应当为你准备一篇欢迎辞,迎接我的衣锦还乡的恋人;可是,你知道,我在老干局的工作是写悼词,到一九九七年,恐怕,我不会写欢迎辞了,那时,如果我的欢迎辞中出现‘永垂不朽’或者‘默哀’之类字样,你不要骂我!”
  平头的话,把屋子所有的人都逗笑了。丹华也笑了,笑过之后,她说:“其实,悼词你现在就可以写,为了埋葬过去。悼词之后,再写欢迎辞,欢迎你的‘贤妻良母’光临,怎么样?要不要在致了悼词之后,再默哀三分钟?”
  面对丹华的一张利嘴,平头也感到难以应付了。他自我解嘲地说,他所说的贤妻良母,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今夜月光真美!”平头指着窗外,突然说。他明智地改变了话题。
  月光确实很美。一轮白玉盘般丰满的圆月,当当地停在肤施城上空。空气有些污染,因此这月光是雾澄澄的,配着凤凰山脉那逶迤的轮廓,给人一种苍茫的感觉。粉白的月光,照耀着院子里那段矮墙,那矮墙外边靠山的地方有三孔窑洞,那就是毛泽东初入肤施时的第一个居住地。丹华的屋外,是几棵白杨树。最初栽的时候,大约是一排,现在只剩下几棵树了。白杨有两把粗,粉白的树身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树叶在夜风中沙沙作语,月光将一棵树的树身,斜斜地投在丹华的窗户上。
  于是他们改变了话题,开始谈论起一些另外的事情。他们回忆起了插队时的生活,不管怎么说,他们对那段艰苦的生活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它使他们接触到了生活的最底层,接触到了苦难,经历了人类仅仅是为了基本生存这个并不高贵的目的,而与大自然所进行的伟大的充满悲凉意义的斗争,从而明白了马克思所说的“人们必须有了衣食住,然后才能谈得上社会活动”的道理。——如果此生,他们还能有所作为的话,他们将毫不迟疑地认为,这得感谢插队生活的馈赠。他们还谈论起一起插队、现在回到城市的一些同学的情况,谁在卖大碗茶啦,谁在摆香烟摊啦,谁进了中南海啦,谁一句外语也不会说,却去美国某城的领事馆当了经济参赞啦,等等。
  丹华又记起了,平头当年的一件事情。这些年,平头在她的心目中,始终占据一定的位置,也与这件事有关。那是“文革”期间,平头是首都红代会的常委,学校红卫兵的头儿。有次,学校的头儿们,在三楼的一间教室开会,这时候,一楼着火了。学校的老会计,从三楼,将那个装满现金的公文柜,往楼下搬,结果,公文柜叩在楼梯上,门儿开了,一大摞子十元的钞票,被风一吹,洒了满楼道。见状,学生们停止了开会,他们去扑灭了火,接着帮助老会计捡回了钞票。当钞票全部交到老会计手里时,老会计数了数,一张不短,只有一张,被火燎了一个角儿。丹华那时候还是个不起眼的黄毛丫头,她目睹了这一幕,她看见了平头在火光中那奋不顾身的影子,从此,她坚定不移地认为,在那场被称为“浩劫”的“文革”中,至少,有一个人是抱着真诚的目的,抱着“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的目的去参加的,这个人就是平头。
  话题从这里,便开始了对毛泽东的评价。这是一九七九年,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不久的日子,中国二十世纪史的一个经典时间。那一阵子,议论毛泽东,评价毛泽东,成为一种时兴,这个话题出现在家庭的饭桌上,出现在大学生们的周末恳谈会上,出现在火车上两个萍水相逢的旅客的交谈中。这些北京知青也不例外,何况他们本来就是过来人,是和毛泽东共同呼吸了几十年同一地面上的空气,在以毛泽东的名字而命名的那个时代成长起来的,接受了毛泽东的恩惠和失误的那一代人,所以,他们有权利议论、评判和思考,并且大谈特谈所谓的前毛泽东现象和后毛泽东现象。其时,由于毛泽东的逝世而造成的空虚感和失重感已经减弱,笼罩在毛泽东头上的人为的光圈也已经逐渐淡褪,代之而起的,是经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全民族的大讨论,人们在反思过去,总结过去,并且在反思和总结的同时也在重新审度自己。
  知青部落的这些人认为,毛泽东是一位伟大的历史人物,不管人们承认不承认,都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事实上,他的思想和意志,左右和影响了中国漫长历史的半个多世纪之久,并且还将继续影响下去,这个时代以他的名字为名字,他的阳光无所不至,因此,不提到他,你就无法解释中国二十世纪的所有的重要和甚至是细微的历史现象,这些现象也包括他们的插队生涯在内。他们认为,毛泽东当然是个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和唯物主义者,但同时,他的身上,又带有太多的封建色彩,两千年封建统治的阴影,不能不时有时无地遮盖住他庞大的身躯,也许他在陕北那个雪天完成的《沁园春·雪》就透露出了其中的些许信息。他们认为,毛泽东有两个遗憾,一是他脱离土地的时间太短,他的父亲是农民,而不是爷爷或者老爷爷是农民,因此他的身上,不可能不沾有浓厚的农民意识,他的思考问题和决策事情时,不能不或多或少地用农民的逻辑行事,尤其是在处理工业问题和经济问题时这样,应当在他的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头衔和称谓,后面再加上一个“著名农民”。二是他不幸与中国历史上那位天才的权术家曾国藩为邻,这个权术家一定教会了他许多的东西。最后,他们说,毛泽东之后,在中国,甚至在世界上,这种号令一切,具有无限权威,被人们奉若神明的领袖人物,从此消失了,而且永远不会再出现了,领袖时代将让位于个性时代,正如尼采所说,“上帝死了”。从此以后,人类社会进入了个性高扬的时代,人人都是自己的领袖,人人都是自己的上帝了。思考到这一层,反过来再想,他们认为昨日的毛泽东的固定形象是时代造就的,是千百万人的意志造就的,是复杂的中国式的社会环境造成的,是阶级和阶级之间殊死决战必然的结果。历史进程制约了毛泽东,他不可能超越进程,当神的牌位和活着的帝王在中国的土地上某一刻轰然倒地的时候,两千年依赖所形成的这种惯性现在无所着落,人们迫切地需要一个崇拜物,这样晚上睡觉才能踏实,这样队伍向前进攻时才有旗帜,这样才不致使偌大中国变成一盘散沙,他们将目光对准了毛泽东,强使或者祈使毛泽东就范,而毛泽东也就顺理成章地、自觉地或不自觉的、情愿或不情愿地充当了这个角色。所以,他们认为,毛泽东的彪炳千秋的功绩和他的令人痛惜的失误,在自己承受光荣和承担责任以外,社会恐怕也应当承受和承担其中的大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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