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众人听了,都说这是行道上的规程,不必头领说了,他们自然晓得。
  “那第三件事情,”黑大头亮出第三根指头,眼睛瞅着旁边提鬼头刀的那位,“这位弟兄,三番五次,要结果我的性命,那天老虎崾 ,不是那白面书生的一声吆喝,我早做了刀下鬼了。卧榻之前,岂容他人酣睡,若要我做这个头领,就得委屈他了。大路朝天,请君自便吧!”
  那些强盗们听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正待跪下,为这位兄弟求情,谁知那人却也是个硬汉,竟一声不响,提起刀来,兀自走了。
  至此,一场风波告一段落。
  那黑大头,先不急着回窑,去看那弱妻稚子,而是径直走到碾盘跟前,揭起碾盘。强盗头儿早已死了,那小强盗,顺着蹬窝,早到了窨子口,只是头上顶着石板,不能出来,只在那里干叫着。出了窨子,见了黑大头,想不到这片刻工夫,江山易主。那也是个乖巧玲珑的人,听了众人叙说缘故,扑到黑大头跟前,纳头便拜,黑大头将他双手扶起,觉得他瘦骨嶙峋,倒也十分可怜。
  黑家有一溜儿闲置的空窑,打扫一番,便由这余下的强盗们住了。那张三李四,轻车熟路,生火为大家驱寒做饭。黑大头见一切都安排停当,又到各个窑里,查看了一番,这才回到自己正窑。
  进了窑门,夫妻见了,四目相对,默默无语。黑大头俯身抱起婴儿,看了几眼,竟忍不住掉下几滴英雄泪来。那几个前来帮忙的族里的婆姨,出语匆匆,说声“珍重”,一个个就都溜出屋去。那接生婆儿,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之后,没有了刚才的行业优势和使命感,此刻也有几分胆怯,巴不得早一点接过红包,一走了事,这时,也掂着红包,走了。
  窑里只剩下夫妇二人。黑白氏新生了孩子,身体虚弱,黑大头扶她躺好,盖上被子,又抱起婴儿,放在婆姨跟前,然后,跑到窑外,往炕洞里填了两抱玉米秆儿,免得婆姨受凉。完成这一切后,他便守着黑白氏,一夜未曾合眼。
  第二天早晨,黑大头草书了两份文书,一份交给张三,要他火速前往袁家村,请丈母娘来伺候月子,一份交给李四,要他去县政府,递上文书,申请黑大头办自卫团一事。尔后,便令其余的弟兄,在窑内歇息,不得出门扰民。
  天黑以后,李四回来了,说县政府衙门紧闭,上至县长,下至守门的,都回家过年去了,他打问了一下,街上人说,得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后,衙门里才有人理事。黑大头听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安抚众位兄弟,在他家里,等到正月十五以后,再做主张。
  那李四倒是能干,几天以后,一头毛驴,驮回来个黑白氏的老娘。母女相见,自然是一场痛哭,随后,黑白氏的母亲,细心地伺候坐月子婆姨,照顾外孙。从而令黑大头,少了许多的担忧。
  那天夜里,黑家大院,又是灯笼火把,又是枪声,你道黑家堡,为何鸡不鸣,犬不惊,没有一丝响动。原来经了前一场风波,村上的人们,早已输了胆儿,虽然同宗同姓,但是毕竟已分门另户,各人自扫门前雪,所以任凭黑家大院,纵有天大的风波,大家只是支棱着耳朵,关紧窑门,听着外边动静。等到这几个伺候月子的婆姨,脱了身子,回去一说,大家才知道,黑家大掌柜的,如今已经成了强盗头儿,于是一传十、十传百,适逢过年大家走亲访友,于是整个这一条川道,就都知道了;甚至传到城里,惊动了官家。
  外边沸沸扬扬,黑大头却还不知道,只等正月十五一过,他亲自上城,去申请委任状。黑家堡里,人人见了躲他,他以为这是怕事,知道他家里住了一班强盗的缘故,不知道这其实是在躲他。
  正月十五一过,黑大头备了三百块大洋,骑着一匹大走骡,穿了身干净衣服,收拾了头发胡子,光着脑袋,径奔县政府。刚进了县衙大堂,就被埋伏在四周的兵丁们捉了,黑大头刚要分辩,年轻的学生县长,指着黑大头,骂他勾结盗匪,滋扰乡里,说罢不由分辩,吩咐将他押进死牢里,随后,令县民团一杆人马,前往黑家堡,捉那还在黑家大院里,等候佳音的强盗们去了。
  黑大头自投罗网,心中叫苦不迭,懊悔不及,只巴望那些强盗们,能够逃生,如今不论怎样,从名分上说,他是他们的头领了。
  黑大头的担心是多余了。县民团的队伍,刚一在川道里露头,早被站在窑顶上的强盗们看见了。这也是他们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扎在哪里,总要派个哨,观察四周动向,并且选好逃跑的道路。黑大头一去,迟迟不归,大家心中早已有了几分疑惑,所以格外警惕。
  强盗们立即拔营起寨,顺着垴畔,上了后山。行前,他们请黑白氏并婴儿,连同黑白氏的母亲,随他们一起走。黑白氏不从,她从屁股底下,摸出那只手枪,说是黑大头上城时,托她保管,现在还给你们吧。强盗们接过手枪,说道,前面黑头领说的那约法三章,里面正有照顾黑白氏并婴儿这一条,如果黑白氏执意不走,他们也就不走了,反正他们的命也不值钱。黑白氏听了,只好噙着眼泪,抱着未满月的孩子,连同老母,随他们一起走。强盗们倒也仁义,备了一头毛驴,由黑白氏的母亲骑着;老人家的怀里抱着婴儿。上山途中,见黑白氏气喘咻咻,其中一个身体强壮的,俯下身子,让黑白氏趴在背上,一溜烟地向山上奔去。
  民团来到黑家堡,黑家大院,楼门大开,院中空荡荡的已不见一人。仰头向山上望去,只见一帮强盗,背着一个穿红袄的女人,站在山顶,正向山下望着。团丁们顺过枪来,担在矮墙上,朝山上放了几枪。那一杆人马,转到山后,顺一条山路,走到邻县境内去了。
  民团在窑里搜索一阵,一无所获,见一个窨子口开着,下去看了看,只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直挺挺地栽在窨子底下,已经冻硬。天寒地冻,民团头领觉得可以回去交差了,于是带着团丁,浩浩荡荡地返回县城。
  这天夜里,一群强盗,仗着这杆手枪,冲入县城死监,救出黑大头。至此,黑大头算是铁了心了,心甘情愿,做了首领。黑大头后来势力渐重,招兵买马,招降纳叛,占据黄河岸边一个险要的去处后九天,成为陕北地面一个尽人皆知的草头王、侠义客。再后来,丹州城下黑大头毙命,那一支武装,被陕北红军收编,成为红军初创时期的一部分,其间许多人物,竟成为人民解放军的高级将领。这些当然是后话了。
  黑大头的队伍,似盗非盗,似兵非兵,当地老百姓们,称他们为“双枪队”,意即手中执有两杆枪,一支快枪,一支烟枪。所以本文为了叙述的方便,从现在起,也就称他们为“双枪队”了。
  黑家堡再也不能回去。这一夜,双枪队仍回到老虎崾,在那个崖窑里安歇。将息几日后,黑大头想起家中窨子里,那十坛财宝,不知还在不在,队伍要扩充枪支,提供给养,非这些钱不可。于是派了一名队员,上城里打探消息,探子回来,说民团空手而去,空手而回,并没有提财宝的事。黑大头听了,心中一喜,这天夜里,遂留下两人看家,照护黑白氏三位,其余弟兄,随黑大头赶往黑家堡,去取财物。算起来,这是三进黑家堡了。
  黑大头领了众弟兄,进了黑家大院,直奔那眼窨子。原来黑家的财物,拢共只有这些。枣树下的,台阶下的,其实都是黑大头当时为分散兵力,所用的计策。仍旧由那个青年后生先下窨子,只见他下去一阵,传上话来,说那拐窑里,空空如也,坛坛罐罐还在,只是财宝,一丁点儿也没有了。
  众人见了,都纳闷起来,连黑大头也觉得这事过于蹊跷。一行人灰塌塌,只好打道回府。路上,黑大头眼前一亮,突然明白了财宝的去处。他想那天夜里,他和强盗头儿,在窨子口上,耽搁那一阵子时,屋里几个伺候月子的婆姨,肯定听到了什么。如果这财宝不是民团所拿,就是她们的家人了。于是停住脚步,指了指村中的几户人家的大门,命令队员们去把这几家的掌柜的,抓到黑家大院问话。
  那几户人家,都是黑大头的近亲,如果不是近亲,也不会那天晚上来照看黑白氏。然而事已至此,黑大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各家的掌柜的都被抓了来,黑大头先是好言相告,要他们交出拿走的财物。众人装聋卖哑,佯装不知,其中一个白胡子老汉,按辈分算来,还是黑大头的伯伯,他拿出自己伯伯的架子,反而骂黑大头勾结盗匪,辱没祖先。惹得黑大头一时性起,喝令将这族里伯伯,吊在大门的门梁上,死劲地往死打。那个白胡子老汉,原来不经打,鞭子一抽,他就核桃枣儿,一股脑儿地倒出来了。众人见了,个个惧怕,明白不义之财不可取,今天要过这个门槛,非得交出财物不可了,于是纷纷跪下,承认他们偷了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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