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黑寿山的话,说到这里停了。面对一个晚辈,接下来的细节,他没有说。不过这件事情的经过,他可以说已经说得还算圆满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向人这样细致地说起,他和丹娘之间的事情。当年就是党小组长再三启发,他也没有谈这些细节,他只是笼统地将责任,完全揽到自己头上,将铸成的那件错误,归咎于那一瓶香槟酒。今天,他之所以感情脆弱起来,是因为这是丹娘的女儿,还因为当事人之一已成古人,因此在谈论起它便少了几分顾忌、多了几分追忆之意。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丹华要求他说出那一切时的口吻与字眼。——“这一点对我也十分重要”,敏感的黑寿山,从这句话中,似乎嗅到了点什么。
  “一个缠绵的故事,一个冬天的童话。”丹华笑着说,“在我的印象中,你们这些老干部,总是扣着风纪扣,板着面孔,浑身铠甲,坚硬如铁,金刚不坏之身,想不到,在心灵深处,还有这么缠绵的一块地方。是的,也许只有这样,才构成一个完整的人,而我们只看到了一半而已。那么,黑叔叔,我现在还有一个迫切需要知道的问题,就是,当我的母亲和你接近的时候,她是不是知道,你已经有妻子;特别重要的是,在那件事以前,她是否知道了?”
  “她最初是不知道的,我有意无意地隐瞒了这一点。其实,当时同学中,结婚的人很多,谁也觉得自己没必要将这事对别人张扬,尤其是对一个女同学。最后,当我的感情已经不能自拔时,我明白,只有说出这件事,也许才可以造成一座屏障,终止我们的来往。但是,当我终于鼓足勇气,在一次约会中,手扶这棵梧桐树,说出来时,她半天没有言语。‘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再结婚?你为什么早生了那么多年?’她最后说。自那以后,她照旧我行我素,和我来往,只是,言谈举止,从此便罩上了一层不祥的气息。她是由于最初的没有设防,才坠入情网、不能自拔的,这责任在我,我任何时候都不想否认这一点。可是,姑娘,你为什么迫切地需要知道这些,难道,你有什么事情需要告诉我吗?”
  “我没有什么要告诉你的,”丹华机智地拦住了黑寿山的话头,“我仅仅是出于一种好奇,一种对妈妈的关心。正像你也关心她一样,虽然你只是个两姓旁人。”
  “两姓旁人”这个字眼刺伤了黑寿山。这个字眼表明了丹华决心将眼前的这个人拒之千里之外,也表明了她不打算告诉他什么。
  说这话时,黑寿山注意到了,丹华的嘴唇闭合了,腮边的肌肉出现一种力量感。“这一点她不像她的母亲,”黑寿山想,“她的母亲总是那么温柔,温柔得近乎腼腆。她干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撞着了谁,生怕谈锋伤着了谁。”
  “责任不在你,也不在她,”丹华说,“这是命运。命运是一种看不见的、摸不着的,在黑暗中左右一切的令人恐怖的东西。既然有男人和女人,就免不了在他们中间,要有那么几场悲喜剧。如果真要追究责任的话,责任也许在亚当和夏娃,自从他们偷吃了禁果以后,世界就不太平了。”
  他们继续交谈。为了满足丹华的好奇心,黑寿山又向她谈起了自己的妻子,谈起了当年那一场错误的结合。那是他刚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时的事。他的直接领导,将自己的一个堂妹介绍给他。他没有细加考虑,就同意了。他是将这当做一件政治任务来完成的。婚礼进行得很隆重,动用了当时县城仅有的一辆吉普,县妇联主任亲自担任伴娘。但是,当伴娘陪着他的平凡的妻子走下小车时,他在一瞬间翻心了。但是,在讲述这一切之后,黑寿山认真地对丹华说,当老境渐来的时候,他开始一定程度地爱上了他的妻子,他希望丹华能理解这一点。她为他生了三个男孩子。她像黄土地上那些世世代代的劳动妇女一样,将她的全部给了丈夫和孩子,有一年,由于政治上的原因,黑寿山罢官在家,他气得病倒了,老伴端屎端尿,端吃端喝,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侍候了他一个月。他从那一刻起被感动了,他抚摸着妻子粗糙的手,流下了眼泪。
  丹华也向她的黑叔叔,叙述了丹娘后来的情况。她离开学校后,就去了甘肃,受到处分的她,已经不适宜做团的工作了,于是被分配到一家出版社当文字编辑。她在甘肃待了三年,后来联系回了北京。回到北京后,就一直在美术馆工作,担任资料员,一直到她去世为止。香港的父母亲,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发生在丹娘身上的事情,他们写来信询问,并且希望丹娘,能去香港,和他们团聚,如果她不愿意定居,能去香港,让他们看一眼也好。信中还寄来了他们以及和别的孩子在一起的照片,并且希望丹娘能寄一张自己和孩子的合影,给他们。丹娘见了信后,只回了一封简短的措辞冷淡的信,告诉他们她生活得很好,他们听到的只是谣传而已。她也没有寄自己的照片给父母,对着从香港寄来的照片,看着弟弟妹妹的服饰,她觉得自己穿得太寒碜了,她不愿意让他们看见。她只寄了一张丹华的照片,那是丹华上幼儿园的那一天,她特意给照的。后来,丹华谈到了母亲的死亡。自然,在“文革”中,由于她的出身,由于海外关系,由于她年轻时候的那件事情,她受了不少的罪。而最严重的一次,大约是她脖子上被挂两只破鞋,游街和接受批斗。但是丹华没有谈到这些,那一切毕竟过去了,而她,也不愿提起那些,给眼前的这个人再增加内疚心情。
  阅历丰富的黑寿山,自然也能想见丹华没有说出的那一切,所以他现在深深地内疚。他问丹华,她们生活得这么艰难,那么,为什么不和他联系,丹娘应该知道他的地址的。
  “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不愿意打搅你的宁静的生活,不愿意过去的那件事再找到你!”
  盘桓在黑寿山心中的那一层疑惑,现在又浮现在了他的心头。他试探地问:“丹华,在你妈死去的时候,还有什么人在她身边吗,除了你以外?”
  “没有了。就我一个。”
  丹华回答完这句话以后,猛然意识到了这句问话潜在的含义。她抿了一下嘴唇,瞅了黑寿山一眼。她发现黑寿山也在看着她。
  四目相对时,两人的心都跳了一下。
  “走一走吧,这样站着多别扭!”
  在丹华的提议下,这一老一少,离开了那棵梧桐树。当他们开始行走的时候,丹华轻轻地搀住了黑寿山的胳膊。在这一瞬间,黑寿山的心中,突然涌出一种父亲般的感情。他突然明白了,这个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面前的女孩子,一定是他的女儿,是当年他和丹娘那一次错误带给世界的礼物,要不然,女孩子不会以这样的形式来找他,而在他们分手以后的那些年月,丹娘也不会那样喋喋不休地向她讲述那么多他的事情,她是在给孩子讲她的父亲呀!他能够想象得出,在离开他的这些年,她们母女所受的痛苦和屈辱。是的,他不是两姓旁人,他其实是她们的亲人,然而,当她们受苦受难的时候,当她们需要帮助的时候,这个男人跑到哪里去了呢?如果说,在原先的谈话中,黑寿山仅仅是作为一个友人、一个故人,在倾听和感受着那些时,那么,想到这一层以后,他实际上已经是一个生活中的介入者和责任人了。黑寿山因此而陷入一种深深的自我谴责中。
  黑寿山只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他曾经希望妻子能为他生一个,结果没有生出。他即使有再丰富的想象力,也想不到,这个神秘的电话,这个不速之客的造访,会带给他一个女儿。人类的感情,少了哪样都会是个缺憾,他现在体味到了一种父女之情了。但是这仅仅只是他的猜测。挽着他的胳膊的女孩子,她是知道这个秘密的,敏感的黑寿山完全明白这一点。但是她没有说透谜底,也许她不屑于说透,她有理由对从没有给过她父爱的眼前的这个人表示蔑视甚至仇视。既然她不打算说出,黑寿山也不好贸然发问。
  黑寿山在头脑中盘桓了半天,终于按捺不住;不过,他找到了一个巧妙的话题。“你今年多大了,丹华?”黑寿山问。
  “你对这个感兴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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