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杨蛾子有了这番心事,见了伤兵,反而显出一股矜持之意。这也是情理中的事,姑娘家毕竟是姑娘家。只是这个从来不注意自己服饰打扮的姑娘,自伤兵来到家里后,从头到脚,整天穿得干干净净的,这是春二三月,地里没活,所以一天到晚,脚上不沾尘土,她还拿出自己攒下的钱,下了趟镇上,买了双洋布袜子穿上,洋布袜子穿在里边,看不见,于是杨蛾子将裤角绾起,走起路来,故意将两个脚片子踩得有了响声。可惜杨老太太老眼昏花,看不见女儿的新奇变化,而那个伤兵,只一个劲儿地惦着自己的部队,整天不是发脾气,就是一个人坐在炕沿上擦枪,或者顶着这春二三月的寒风,站在 畔上,手扶胯骨,望着大路发呆,杨蛾子的一番苦心,他竟没有发觉。杨蛾子这一番打扮,算是白打扮了,气得她背过人,直捂着脸哭。
伤兵的伤口,隔几天要换一次药。伤兵说他的伤面已经结痂了,可以自己换,只让蛾子为他烧上一盆盐开水,洗伤口用。杨老太太却执意要让蛾子为伤员换药。杨蛾子前些日子当过一次担架队,抬过伤员,并且也为伤员包扎过伤口,所以说换换药,应当说不是一件难事,奈何这伤员伤的不是地方,所以杨蛾子见杨老太太说了,脸色登时红了起来,口里应承着,脚底下却不动。伤兵还是说,他自己能换,有盆盐开水,洗伤口就行了,说完,就回自己窑里去了。
杨老太太见支使不动蛾子,有些冒火,捡起一把扫炕的笤帚疙瘩,想打杨蛾子。杨蛾子说:“好妈妈,我怕羞!”杨老太太说:“权当是你哥哥,怕什么羞!‘揽君是君,揽臣是臣’,咱们揽上这桩事情了,就揽到底。你哥哥在外边闹世事哩,咱们家里人,要给他争脸!”
话说到这个份儿了,杨蛾子也就不再推辞,开始烧水化盐。那伤兵的伤口,虽说已经结痂,可是仍然有血水脓水从里边沁出来,沾在外边裹着的纱布上。换药的时候,得先用盐水将纱布浸湿,揭下来,或者用在开水里煮过的剪刀,将纱布一点点地剪掉,然后消过毒后涂上新药,换上纱布。杨老太太估计对了,那伤兵虽然逞强,可是他确实自己给自己换不了药,除了上边说的伤势本身的原因之外,我们知道,这伤也确实伤的不是地方。
伤兵回到偏窑后,不等盐开水端来,便真的自己给自己换药了。大约揭纱布时揭得太猛,只听从那偏窑里,发出一阵呻吟。杨老太太耳聋,没听见,蛾子倒是听真了,呻吟声听得她一阵阵心疼,这时盐开水已经烧好,杨蛾子于是不再考虑,舀了一盆,匆匆地端进偏窑去了。
凡事开了个头,抹下了脸,接下来就容易了。从此以后,隔三过五,不等杨老太太督促,杨蛾子总是准时给伤兵换药。伤兵的伤势一天天好起来,饭食大增,面皮也渐渐变得红润。杨老太太见了,心中自然十分高兴。
我们的杨蛾子,自那一次开始,也就放下了自己的矜持,又变了一个天真可爱的姑娘家。每一次换药,对她来说,都不啻是一个节日,换过一次药后,她就兴奋地等着下一次。她以一个女儿家的全部的热情和爱心,为这个伤兵大哥换药和洗伤口。而在平时的时候,她总找各种话题,令伤兵大哥开心,怕他有丝毫的寂寞,怕他产生离开这里的念头。随着伤兵的伤势渐渐好转,她开始搀着伤兵,在窑院和村头转悠。
伤兵也喜欢上了这位姑娘。我们知道,在换药的时候,在吴儿堡村头散步的时候,在彼此长期的踢搅中,伤兵不可能不发现这姑娘惊人的美丽,而美丽和善良结合起来,不能不打动一个钢铁般坚硬的男人的心。伤兵应杨蛾子的要求,给她讲他所经历过的那些激烈的战斗故事,他还将自己的枪卸成零件,顺着炕沿,摆成一溜,然后闭着眼睛,用五十秒的时间(杨蛾子盯着表),将枪全部装好。杨蛾子是个聪明的姑娘,她看过几遍后,也学会自己安装了,开始是睁着眼睛,一边听伤兵讲解,一边往一块对落,后来,她也可以闭着眼睛,一口气“砰砰啪啪”地,将这支短枪安装在一起了。
杨蛾子将伤兵的皮腰带,襟在腰里,将那支擦得锃光发亮的手枪,别在上边,裤脚上,再扎上伤兵的裹缠。她往地上一站,打个立正,问伤兵,看她威风不威风。伤兵笑着说:她很威风,只是,头上的扎着一根红头绳的大辫子,和这身装束不协调,如果——, “如果怎么样?”杨蛾子追着问。伤兵说:“如果剪成个短帽盖,那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红军婆了!”
伤兵只是随便地说说,谁知,杨蛾子听了这话,不吱声,抬脚离了偏窑,回到自家的正窑里。她从针线笸箩里拿出一把剪刀,对着那只只剩下半块的玻璃镜子,只听“嚓嚓嚓”的一阵响声,大辫子就剪了下来。等到她再一次站在伤兵面前时,伤兵惊呆了,他瞅着眼前这个姑娘说:“你真漂亮,杨蛾子!”伤兵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杨蛾子的手,但是他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快把手松开了。
“猴女子,你疯了!”窑外传来了杨老太太的骂声。原来,她发现了丢在炕沿上的大辫子,现在提着辫子,出来寻杨蛾子。
听到骂声,杨蛾子搬住伤员的肩膀,在他脸上,匆匆地亲了一口,然后转过身,一阵风似的跑了。
时令接近初夏了。天气慢慢地热起来。吴儿堡川道里的那条小河,开始发出淙淙的流水声。青蛙也在夜晚,不歇气地叫起来。青草开始露出地面,山冈披上了一层浅浅的新绿,在那新绿中间,往往会有一团鲜艳的红色,那是山桃花。牧羊人赶着羊群,在这嫩绿之间游弋,轻风吹来,送来羊只那撩拨人心的骚味。
这是一个美丽的晚上,喝过汤以后,蛾子陪着伤兵,在 畔上的碾盘上坐着。最初是农人们吆着牲口,扛着犁杖,从那高高的山峁上,忽悠忽悠地过去了,接着是憨憨,赶着一群喧喧闹闹的羊只,从大路上进了村子,最后,一切便都静寂下来,只有那西天的晚霞,在垴畔上边的浮山上燃烧着,将它的玫瑰色的光芒,填满了这吴儿堡附近的沟沟洼洼,给这单调的景色,带来一种虚幻的梦境。星星也一颗接一颗地出来了,为数不多的星星,在那深不可测的遥远天际闪烁着,偶尔有一颗流星,斜斜地滑下来。
伤兵为蛾子讲了许多的战斗故事。作为对等原则,蛾子也为伤兵,唱了许多的陕北民歌。他们之间的关系,现在已经十分亲密,亲密到可以唱那些酸曲的程度了。原来,在唱酸曲方面,杨蛾子也是一把好手。其实,在每一个外表一本正经的姑娘的内心深处,谁没有产生过非分之想,谁没有萌动过那种有些轻浮的念头呢?只是当她们在没有遇到可心的人以前,严格地把握自己,而将那些伴随着她们成熟过程的,给她们以耳濡目染的酸曲,毫不动容地装进心里,以便有一日对着心上人吟唱。
一个初夏的夜晚过去了。杨蛾子听见母亲在窑里唤她,这时她才意识到夜已经很深了,并且意识到自己是坐在伤兵的腿上的,于是她吓了一跳,她说:“我得回窑里去了,伤兵大哥。明晚上我再给你唱吧!”说完,她从伤兵的腿上溜了下来。
杨蛾子抬脚要走,这时,她听见背后“哎哟”了一声,就像她歌词中的副歌“哎哟”一样。她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伤兵大哥栽倒了。杨蛾子赶紧走过去,扶住他。她埋怨自己走得太急,忘了照顾伤兵这个责任。——伤兵在砬盘上坐得太久了,或者说,一只腿有伤,而另一只腿,被蛾子压麻了,因此,当他一闪身子往起站时,没有站稳。
蛾子扶着伤兵,向偏窑里走去。走到偏窑门口,她取出胳膊,就要离去时,伤兵拽住了她的胳膊。伤兵的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亮,他用颤抖的声音对蛾子说:“蛾子,你能不能到我窑里来,将那首酸曲——改编前的那一部分唱给我听。我不嫌脏!”
听到这话,蛾子站住了,她转过身子,愣了一下,接着伸开胳膊,紧紧地搂住了伤兵。压抑了二十多年的少女的感情,在这个夜晚,在这个时刻,因了这句话,一下子喷发出来了。她搂住伤兵的腰身,将两片火热的嘴唇,紧紧地胶在伤兵的嘴唇上,最后,他们不是用手,而是用脚,将门轻轻地挑开,然后歪歪斜斜地,一个拥着一个,进了偏窑。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