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不管怎么说,对于毛泽东,他们崇敬和热爱他,尤其是在肤施城,在他的旧居旁谈论他时,那评价除了理性的思考以外,自然也带有感情的成分。当然,怎么说呢?他们目前这尴尬的处境,正是毛泽东的巨手一挥,造成的。一想到这里,他们就觉得自己高高在上的学究式的评价,是不是有点太可笑了,他们不能原谅他,至少因为插队这件事。
  那时候,家庭之间,同事之间,同学之间,朋友之间,经常进行这样自发的讨论,讨论的重点是毛泽东。他们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出色思考,百虑之一得,慷慨地奉献出来,贡献给依然还要前行的社会、毛泽东之后的社会。当然,在思考的同时,他们自己往往是最大的受益者,他们通过思考在清理自己的思想,以便迎接正姗姗而来的历史新时期。
  夜已经相当深了,月亮已经西斜,停在了凤凰山的山巅。讨论暂告一段落,以后再进行吧,现在,他们得分开了。坐在床边的那一对夫妇,最先告别,那男的,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孩子包上,把孩子抱在怀里,他们踏着月光离去了。接着,姚红站了起来,这次,她没有推辞,而是大大方方地把手臂塞进山羊胡子的肘窝里,半倚着他,离去了。“晚上住到我那里去!”她对山羊胡子说。
  “那么,我怎么办呢?举目无亲!”平头最后一个站起来,他瞅了瞅狭窄的单人床,问丹华。平头的住处还在遥远的乡间。
  “你嘛?是本城的红人,哪里没有歇脚的地方?你随便找个地方,委屈一夜吧!”丹华笑着说,一边说一边推推搡搡,将他推出了门。
  “你什么时候去香港?走时,一定要给我打一个招呼!”平头回过头,认真地说。
  “走不走,还说不定呢!即便走,还要先办一件重要的事情!”丹华说。
  平头不知道这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也许是同他的关系吧?他想。他不想走。但是又不能不走,最后,还是悻悻地离开了屋门。
  平头灰塌塌地向远处走去,他今晚将歇息在哪里,不得而知。看着平头那苦行僧一样的背影,丹华有些可怜和心疼他,她想喊住他,可是,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等到平头的背影,被街上的建筑物挡住了,丹华才回到屋子。
  屋子变得冷清了,再加上地上的瓜子皮和糖纸,更增加一种寂寞的味道。地上有一个由糖纸叠成的穿连衣裙的小姑娘,很雅致,丹华弯腰捡起它,端详了一阵,就又轻轻地扔掉了。随后,她伸开长腿,开始把那些小凳,一只一只往床底下踢。
  
  第十七章
  
  丹华所说的“重要的事情”,不是平头所认为的,和他的关系问题,而是另外的一件。丹华和平头的关系,这些年来,就这样不冷不热地过来了,洞察世情的人都知道,这对他们,尤其是平头来说,不是一个好兆头。双方都对对方熟悉到了不能再熟悉的程度,在看见对方优点时也看到了弱点,而恋爱是浪漫主义的,它需要的是假想中的白马王子和公主,即便知道这只是一种自我欺骗,但是仍然需要这种欺骗。从这一点来说,断定他们已经到了快要分手的时候了。
  平头那天晚上的话刺伤了丹华的心。其实,长期以来,他们一直能像两座彼此守望的星座那样既借对方确定自己的位置,又从那里得到热量,但是又没有彼此靠近,这正是这种特殊的知青生活的产物。但是现在这一切该结束了。丹华突然看见了自己的对应物在发生位移,于是心境立即被搅乱了,她立即感到自己也找不着自己了。诚实地说来,她没有走的准备,除了她所从事的文学事业需要她从脚下这块土地汲取营养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她的一位不太遥远的祖先,曾经在陕北高原生活过。她倒是准备老老实实做一个“扎根派”的,但是现在,随着平头的离开,她明白,她也该走了。
  丹华所说的一件重要的事情,是一幅剪纸,或者准确地说,是这幅剪纸作品的作者——她还没有寻找到她。
  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她从单位一位同志的窗户玻璃上,看见了一幅剪纸。贴窗花是陕北过年时的一种习俗,这没有什么异样之处,异样的是这幅剪纸中的人物,一位妇女,她那奇怪的造型,触发了丹华心中许多的想法。也许是受到了一种隐秘的启示,她征得主人同意,趁早晨窗户玻璃上有水汽的时候,将这幅剪纸,剥了下来,并且在探家期间,将它带到了北京。
  剪纸是用一片普通的红纸铰成的,整个画面只有一个妇女,妇女拿着镰刀。妇女半弯着腰,稍稍地侧着身子,露出她这半面呆板的面孔,而令人奇怪的是,她的另半面面孔,一只细长的眼睛,一只耳朵,也出现在画面上,只是较之正面的这个,显得窄小一些。她大约穿着一件大襟的衣服,因为肘窝里,有布纽扣的痕迹,但是,怎么说呢?作者却将她的大襟袄里边,肚皮里边,怀着的那个婴儿,准确而清晰地表现了出来。如果粗粗一看,这只婴儿,仿佛是镶缀在大襟袄上的一件饰物,但是只要细细观看,你就会明白,作者确实是把剪刀铰进她的主人公的肚子里去了。
  丹华给这幅剪纸,取名叫《孕妇》。尽管在上小学美术课时,她就明白了“透视关系”这个概念,知道了这幅奇异的剪纸,既不符合生活的常识,也不符合绘画学的透视关系,但是,在观赏它的那一刻带来的震动、震颤,那种奇异的感觉,以及它冷静地解剖刀式地揭示事实本质的那种手法,仍然使丹华明白,这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东西,一只艺术的怪胎。
  丹华的母亲已经死了,如果她不死,这个美术馆勤勉的女资料员,也许会给女儿以有益的指示,并引导她走出这个艺术的迷津。但是母亲已经死了,死在“文革”中了,于是,丹华带着剪纸,去找母亲的一个同事、美术馆一位退休了的老研究员。
  丹华记得,那是一个昏暗的、低矮的屋子,退休了的老研究员,正守着他的满满的一墙壁书籍,抱着茶壶,在家里闲坐。他感谢有人来打搅他,并且向他请教问题,何况这是他的已故的同事的女儿。他的这间充满了腐朽的书籍味和老鼠的味道的地方,已经好久没有年轻人光顾了。
  老研究员看见了那幅剪纸,当他用手举着放大镜,在剪纸面前浏览时,他的惊异的程度不亚于当初丹华看见这幅剪纸时的情形。但是他立即就掩饰住了自己的表情,他没有忘记自己是学问家和鉴赏家,他是见过世面的,他不该在一幅来历不明的粗糙的艺术品面前失态。他在浏览的途中,问这剪纸是哪里来的,它的作者是谁,当他听丹华说起,这剪纸是一个陕北偏僻农村的小女孩剪的时,他这下真正地吃惊了。
  老研究员对丹华说:“你知道毕加索吗?这个二十世纪风格的伟大开拓者,二十世纪艺术的开端。如果,这件作品是一位接触过毕加索风格的新潮艺术家创作的,那它将一钱不值,它顶多不过是新潮艺术家们拙劣的模仿,是标新立异的产物。然而——”为了加重语气,老研究员拖长了一下音节,接着停顿了一下,“然而,如果,它是一个从来没有接触过毕加索艺术的人创造的,正如你所说,是一个居住在偏远山乡,足不出户,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家小姑娘创作的,那么,它就代表一切,这幅剪纸就是一件稀世珍品,一件足以使我们为之震惊的奇迹。它告诉了我们什么呢?它告诉我们,美学思维在由三维空间向四维空间艰难突破的时候,在中国有一个人,她的艺术思维在某一刻与毕加索的艺术思维同步前进——这是毕加索的过渡期作品《阿维农的少女》,请你将它与这幅陕北民间剪纸作一对照。或者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当时间的进程走到二十世纪的时候,人类在表现的领域,不止毕加索一人,接受了那隐秘的启示,勇敢地完成了一次艺术风格的革命,在东方,在中国的一个半封闭的空间,同样有人走到了这一步。这个人如果不是毕加索式的天才,那么,她就一定是生活在一个足以焕发她的艺术灵感的大文化氛围中,或者,她的表现手法,承袭了古老的鲜为人知的一种传统,总之,三者必居其一。当然,对于毕加索这样天分很高的人来说,他的艺术风格的确立,同样经历了几个时期,按照通常的说法,他是在红色时期,接触到非洲的木雕艺术,才完成他的向四维空间的过渡的,那么,是不是,他在接触非洲木雕的同时,也受到东方文化,或者直截了当地说,受到陕北民间剪纸的启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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