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有一条道路直通吴儿堡,三天的路程,我们知道,当年的杨作新,曾经多次拖着双脚走过它。但是丹华这次没有走这条直路,她要绕道交口河,顺便到自己十年前插队的村子看一看。小说家们往往给这种回访,赋以无尽的诗意,作为丹华来说,她经历过许多事情,当然不会抱着那种诗意的想法,但是,不管怎么说,她对那孔知青窑,那面可以并躺下七八个女知青的农家大炕,那些热情的干大干妈,那个几乎吞噬了她的全部青春和梦想的小山村,还是十分怀恋的。
现代交通工具缩短了空间的距离,三四点钟光景,班车已经到了交口河。丹华喊叫了一声,她的清脆的北京口音引起了车上乘客的注意。班车随着喊声轻轻刹住,丹华挎起黄挎包,走下了汽车。班车开走了,其实,这段简易公路也快到头了,再往前走二里,是一家工厂,这条简易公路就是为这家工厂修的。班车到了那里,稍事停顿,就顺着原路返回肤施城了,一天一个往返。
随丹华一起下车的还有几个农民,他们立即像落入黄土地上的水滴一样,被大地吸收,刹那间就不见了,交口河旁,只剩下丹华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两边都是高山,中间一条小河,较之当年黑白氏在这里洗濯那时代,如今这小河已经不太清澈了,那是因为工厂在上游污染的缘故。而左首,也就是西北方向的大山的山腰间,挂着一条细长的弯弯曲曲的小路,小路是白颜色的,一会儿,丹华就将沿着这条小路,翻过山去,到达她插队的地方,然后从那里,再走一段山路,到达吴儿堡,再到后庄。而此刻,丹华不想走了,她看到了路旁的一个行人小店,那窑洞外面墙壁上“陕北小吃”几个字吸引了她。她感到自己有些饿了。
这是一孔面西背东的石砌窑洞,它大约同这条曾经是古驿道的道路一样古老。用不规则的碎石片镶嵌在一起的窑洞,已经由于日晒雨淋,表皮变成了黑褐色,雨水也冲刷掉了石头上面覆盖的一层泥巴,露出石片尖利的锐边和石片之间深深的缝隙。窑洞外边栽着几个不知做什么用途的木桩,丹华揣摩了半天,也没想透。可是我们知道,这是拴马桩,我们曾经见过它。这个小小的行人小店,正是当年杨作新与黑白氏,住过的地方,记得当时在他们之间,好像还发生了一点什么事情,就在那面大炕上。木桩旁边,有一棵沙枣树,这沙枣树是西口地面或者北草地那里的产物,那么,它是在什么年代,由什么人带到这里,从而在这里生长,并且是“且把并州当故乡”的。是一个戍边的士兵,歇脚在这行人小店时,突然觉得靴子硌脚,于是拔下靴子,倒出一枚沙枣核来,还是过往的脚客,他们的马,或者骡子,或者毛驴,拴在拴马桩上时,就地十八滚,从鬃毛上抖落的?这些,你去问岁月吧!
这种小吃店永恒的饭食是“荞面饸饹羊腥汤”,它时下的价格是五角钱一碗。丹华走进了窑洞,她打量了一下,看见靠窑掌的地方,一张方桌前,坐着一个男人。(当年的那面大炕已经拆除。)丹华进来的时候,那男人瞅了一眼她,不知为什么,这一眼瞅得她很不舒服,于是她就在靠着窑门口的地方,挑一张桌子坐了,然后吆喝着店家端饭。
其实小店经营的不是“荞面饸饹羊腥汤”,当热腾腾的一老碗浇着羊肉潲子的饸饹端上桌时,丹华才明白了这一点。
这饸饹和荞面饸饹一样,同样是黑黑的,细细的,但是味道不一样。那年月,荞麦这种低秆低产的作物,已经种得很少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高秆高产的农作物,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红高粱”。陕北高原大种高粱的事情,还得从前几年说起。一九七三年,周总理重踏陕北,看到陕北老乡的生活还很苦,要饭吃的很多,于是流下了眼泪,临行前,周总理提出,陕北地区能不能三年变面貌,五年粮食翻一番,当时,当地有关领导立下了军令状。陕北地区地力瘠薄,自然环境恶劣,五年粮食翻一番谈何容易,于是,决策部门便将寻找高产作物、调整品种布局列为途径,这样,高粱登场了。一时节,陕北高原,山山峁峁,红彤彤的一片。五年之后,粮食并没有翻一番,而家家户户,便吃上了高粱面了。陕北人忘不了饸饹,于是工厂便生产出了一种机器,高粱面和湿以后,送进机器,高温高压加工,压出饸饹丝来。当地老乡,不叫它高粱面饸饹,而视它的坚硬程度,叫它“钢丝饸饹”。
“钢丝饸饹”就“钢丝饸饹”吧,偶尔吃一次,还挺香的;这香的原因当然是羊腥汤的缘故。陕北老乡的羊肉好,手艺也好。店家把饭端上来后,立即有几只苍蝇,嗡嗡地飞来,和丹华抢食吃,苍蝇只是盘旋,并不俯冲下来,因为这一老碗饭正热气腾腾,丹华举起筷子,象征性地挥了挥,算是驱赶苍蝇,然后把口耽在碗边,细嚼慢咽起来。这时候,她听到窑外,传来一个小姑娘的歌声。
一位小姑娘从远处的山路上,踏歌而来。歌声越来越近,当丹华抬起眼睛朝门口看时,那女孩已经走到门口,一只脚迈进了门槛。
歌声停了,女孩站在了丹华的饭桌前,一动不动,开始瞅丹华吃饭。
丹华也瞅了那女孩一眼。这是一位普通的农家小姑娘,她年龄大约在七八岁到十一二岁之间(丹华缺少这种判断的经验),她的肤色是赤褐色的,眼睛很大,嘴唇稍有些厚,尖下巴,面孔可以说得上秀气,她的头发梳成两根小辫,小辫稍上用红羊毛线扎着,头发有些凌乱,奇怪地沾满了麦鱼儿,耳朵眼里也塞了几片麦鱼儿的细末。她的上身穿一件红裹肚,裹肚的正中,也就是肚脐窝里,有个兜兜,下身一件分辨不出颜色的裤子,打着赤脚。
丹华没有和生人搭话的习惯,于是,她继续吃她的饭。而那女孩,仍旧站在桌边,看着丹华吃饭,并且脸上开始露出了笑容,嘴唇笑成了一朵喇叭花。“女孩为什么会笑?”——又回到我们曾经探究过的那个题目上来了。
丹华在女孩的注视下吃饭,本来就有些不自然,现在看见了女孩的笑容,于是再也沉不住气了。“你是谁家的小孩?你为什么瞅着我笑?你怎么不到外边玩去?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丹华停住了筷子,一口气连用了四个问号,等待女孩回答。
女孩并没有回答丹华的问题,她仍旧站在那里,瞅着丹华笑。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你是——”“哑巴”这两个字眼刚刚出现在丹华嘴边,她就觉得这样问人家是不礼貌的,于是住了口,只用筷子,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这时候,坐在窑掌的那个男人突然说话了,他用带着浓重的陕北腔的普通话说:“你难道不明白吗?她是讨吃的,她在等待着你的残茶剩饭。讨吃的就是乞丐。”
丹华回过头,瞅了那说话的男人一眼。在匆匆的一瞥中,她看见一双眼白过多的眼睛,和一身好久没有洗过的工作服。她匆匆地回过头来,没有去接那男人的话碴。
现在,她明白这女孩是干什么的了。
“哦,快乐的小女孩,既然你想吃,你就吃我这一碗吧,恰好,我也没有胃口了。”丹华说。说话的途中,将还剩下大半碗的饸饹推了过去。可是,正当小女孩伸手要接的时候,丹华又将碗拽了过来,“我有肝炎,吃了,你会生病的。这样吧,服务员,你再给我端一碗来。”
做饭的老头,平日听惯了顾客叫他“掌柜的”、“店家”、“店小二”,要么就是不带任何称呼的“哎——”,这叫“服务员”的时候大约是不多的,他对这个称呼感到很新鲜,因此,手脚也格外麻利起来,一会儿,一老碗热气腾腾的、谷堆山满的高粱面饸饹羊腥汤,就从窑外端进来了。他将老碗端在了丹华跟前,丹华将碗就势推给了小女孩,然后给“服务员”付了钱。
窑掌的那位男顾客,已经吃完饭了,但是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瞅着丹华的后背出神。丹华的后背能感觉到这一点,而且,她的鼻子,也嗅到了从后窑掌传来的一股老鼠的味道。
现在,丹华该走了吧,前面还有好远一段路程,才能到她插队的那个村子,可是,丹华想再停一停,那个快乐的小女孩引起了她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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