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这时候大规模的平反工作已经告一段落,留下来的只是些遗留问题,因此,负责人有时间认真地听取了杨岸乡的叙述。听完叙述后,他首先谈到了杨岸乡自己的事,他说,杨岸乡的平反,正是通过他们,通知到交口河造纸厂的,他们本着对党负责、对同志负责的精神,认真地处理着每一件积案,这一点请杨岸乡放心。
  开场白之后,接着便进入了正题。当说到“杨作新”这个名字时,负责人有些为难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他说这个案件发生的时间太久了,背景又十分复杂,以落实政策办公室的权限、人力和财力,是无法外调和复查这桩案子的,接到杨岸乡的申诉状后,他们曾发函与有关部门联系,零零星星收到一些返回来的材料,材料证明,当年拘捕杨作新时,证据是不充分的,他去庐山受训,是党组织委派的,而在受训期间,也没有发现有自首、变节或叛党的行为,而杨作新的“读古书”,是在关押起来以后,而不是以前,因此“思想消极,读起古书来了”的罪名似乎也是不能成立的。负责人说,当年发生的事情仿佛是一个谜,错捕的事情通常是有的,但是发现搞错了,纠正过来就是了,可是,杨作新竟被关押长达一年之久而无人过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在杨作新自杀之后,这桩案子便不了了之了,没有书面上的结论,连个口头上的交代也没有,这也是不合常规的、叫人纳闷的。关于结论的事,他们曾去函询问过一些老同志,据他们回忆,确实未做结论,因此,如今这未做结论的事情,你如何为它平反?你依据什么为它平反?本来就没有为你做出什么结论嘛!
  负责人表示了对申诉人的理解和同情。他说他是小镇人,杨作新曾是他的启蒙教师,因此他多么愿意帮助他,但是他不能以感情代替政策。他认为这是一个很难翻过来的案子,除了上边说的“未做结论”这个因素外,还有两个因为:因为杨作新是死在共产党的监狱里,而不是死在国民党的监狱里的,这是其一;其二,杨作新是自杀,而按照党章中不成文的规定,自杀就表示了信念的丧失,就必须以叛徒论处。
  看到杨岸乡失望的目光,负责人说,落实政策办公室的直接上级是肤施市委组织部,为了慎重起见,他们将专门将杨案向组织部做一次汇报,看看上边的意见如何,作为他来说,这也算负责到家了。他将杨岸乡先前寄来的三份申诉状拿出来,连同他们的外调材料一起,装进一个卷宗里,要杨岸乡回去耐心等待,看看最后研究的结果。
  这时候,又走进来一个新的来访者,负责人将头别过去,和来人搭碴儿。杨岸乡明白他该告辞了。
  这个案件后来又拖了很久。肤施市委组织部召开部委会进行了研究,认为杨案当时是由边区保安处处理的,陕甘宁边区虽然已经撤销,但它后来成为现在的省委的前身,因此,现在的省委组织部应当负责这个案子。肤施所以将这个案子踢出去,除了确实觉得这个案子大而无当,自己力不从心外,还基于另一个原因,担心杨案的平反将要补发一大笔抚恤金,并引起诸如家属户口、子女安排等等问题,鉴于市财政十分困难,他们没有必要硬把这事往自己身上揽。皮球踢到省委组织部以后,省委组织部则认为,这个案子理应由中共中央组织部来处理,因为最初这个案子是由他们一手经办的,底下的人只是遵令行事而已。中共中央组织部则认为,杨作新当时的组织关系在肤施市委,他是肤施市委管辖的干部,因此这个案子理应由肤施市委了结。于是球又踢回了肤施。
  我们没有必要叙述这个公文旅行的过程了,面对这样一个奇怪的年代久远的积案,说一句老实话,谁见了也会感到头疼的。
  随着落实政策的事情逐渐减少,这个办公室也就撤消了,代之而起的是“肤施市群众来信来访办公室”。根据市委书记黑寿山的提议,该办公室实行周三领导同志接待来信来访群众的制度,各常委轮流值班,处理问题。据说这个制度曾作为一个密切联系群众的经验,在《人民日报》上介绍过。在交口河等了太久的杨岸乡,瞅一个星期三,斗胆闯进了“信访办”,而那天值班的恰好是市委书记黑寿山。
  黑寿山认真地听完了杨岸乡的申诉,接着又打电话调来旅行回来的那一大沓材料,细细地翻了一遍。“信访办”那条长凳上,杨岸乡的后边,还排着好几个人,因此,黑寿山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他告诉杨岸乡说,这件事他一定要管,而且要一管到底,对于那些为革命做出过重要贡献的同志,我们一定要对他们的政治生命负责,这为了死者,也为了生者。
  黑寿山请杨岸乡先呆在那里,等着他下班。下班以后,当最后一个来访者离开办公室后,他站起来,走到杨岸乡跟前,和他紧紧拥抱。“好兄弟,随我回家去吧,今天晚上,咱们慢慢地聊。”黑寿山声音有些哽咽地说。
  事情到了黑寿山这里,便算解决了一半。黑寿山将用他的全部的聪明才智,多年从政的经验,以及手中的权力解决这件事情。
  黑寿山还记得他的“杨干大”,当年杨作新死后,就是他披麻戴孝,前往吴儿堡报丧的,而杨干大的婆姨荞麦,她在小镇上救护伤员那一幕,也给黑寿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想不到他与杨干大的儿子杨岸乡,是在这种场合见面的,这真应了“世界真小”这句话。
  这天夜里,在黑寿山家中,两兄弟促膝长谈,直到东方透亮,自后九天开始以至今日的许多事情,历历在目,不提起倒还罢了,一旦提开头来,便再也放不下了。其间许多细节,不一一细表。
  黑寿山将杨作新一案的所有的材料,细细研究,深感事情难办。这确是一桩棘手的无头无绪的案子,它的起因以至结束,都有些奇怪。加之陕北党和陕北红军的历史,历来被党史专家视为畏区,多少人在这个问题上不明不白地栽了跟头,黑寿山在风里浪里摔打了这么多年,焉有不明白的道理?因此,要想翻这个案子,还杨作新一个清白之身,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黑寿山拿着杨岸乡的那三份申诉材料,字里抠字,看到杨作新去庐山之前,康生找他谈话一节,终于眼前一亮,找到了解决杨案的关键所在。
  康生当时是个神秘人物,平日深藏不露,紧要时候总有过人的表现,以整人为他的基本职业。将罪名加在这个整人老手的头上是妥帖的,或者,他确实就是制造杨案的幕后人物。
  黑寿山要求杨岸乡,重写一份申诉状,他将把这个申诉状,批给肤施市委组织部,要他们尽快处理。在写申诉状时,避实就虚,也就是说避开问题的实质,因为这一切实在纠缠不清,而将罪责归结到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就是康生。
  这样,这桩由康生制造的冤案自然在平反之列。
  杨岸乡自然言听计从,一切照办。更有甚者,当听说抚恤金问题亦是不能平反的一个重要原因时,他在申诉状中专门强调,他要的仅仅是父亲的清白,抚恤金以及一应问题,一律不再向组织提出。杨岸乡的这个明智之举打消了市委组织部的最后一丝顾虑。
  三个月后,杨岸乡接到这样一份文件。
  
  中共肤施市委组织部文件
  肤市组发198×年第××号
  关于对杨作新同志政治历史问题的结论
  杨作新,男,汉族,肤施市吴儿堡村人。一九一○年生,一九二五年在肤施省立第四中学加入共青团,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二七年间加入中国共产党。一九三七年,受中共肤施市委的派遣,到庐山受训,回肤施后,被当时的边区保安处拘留审查,关押一年,于一九三八年病逝狱中。
  一九二五年,杨作新同志在省立第四中学上学期间,受党的地下党员×××、×××、×××等同志革命思想的影响,学习进步书刊,宣传进步思想,积极参加学生运动,被吸收加入共青团。一九二六年圣诞节时,因参加“非基运动周”活动,被伪县政府逮捕入狱,关押七天。出狱后,他的思想更加激进,斗争更加坚决。一九二七年当选为肤施市农民自救会委员,并与×××、×××等人参加了陕西省第一次农民代表大会。一九二八年冬,肤施区委为了加强保安县党组织建设,发展壮大党的力量,特派杨作新等六位同志到保安工作,经刘志丹同志提议,安排杨作新同志到永宁山高小任教,并担任该校校长、党支部负责人。在此期间,他深入农村,宣传进步思想,带领群众反对苛捐杂税,对于贪官污吏、地主老财,则利用贴无名告帖的方式进行警告,使他们不敢轻易去欺压老百姓。在刘志丹同志的领导下,杨作新同志负责组织革命队伍,在保安、安塞等地,打土豪、分粮食、筹集粮款,为壮大革命队伍,推动陕北革命形势的发展,做了大量的工作。一九三一年,永宁山支部遭到破坏,杨作新同志和其他同志一道重回肤施,在反动势力残酷镇压进步人士、白色恐怖笼罩陕北大地的形势下,他冒着生命危险,以肤施第一完小校长、肤施教育局督学、民教馆馆长等身份为掩护,继续从事党的地下工作,在艰苦的斗争环境中,他对党、对革命前途充满了信心。在学校他公开在学生中宣传共产主义,讲共产党抗日救国的主张,宣传革命思想,勤奋工作,为肤施教育事业的发展做了不懈的努力,并为党培养了一大批革命的骨干力量。一九三六年十二月红军进城时,他以我党肤施支部负责人的身份,联系×××、×××等同志,并带领学生去欢迎红军。一九三七年一月党中央进驻肤施,他作为教育界的代表和×××、×××、×××等同志到杨家湾迎接毛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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