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杨岸乡看完了小说,他翻到了最后一页,他的热泪滴在了业已合住的小说稿的背页上。
“这篇小说是为我写的!”说完,他像扔掉一把火一样,将这篇小说扔到了床上。
很久很久,他才从小说所描绘的那种感伤气氛中脱身出来。他仿佛觉得无意之中踏入了冬天的大门,领略了刺骨的寒风和飘飞的雪花。为了使自己的情绪回转过来,他推开门,走了出来。
秋高气爽,繁星满天,正是一年中陕北高原最美好的季节。农人们把这个季节叫“陕北八月天”。空气中飘来一阵阵成熟的糜谷的浓烈的香味。厂区的那排高大的白杨树的叶片,在夜色中闪闪发光、斑斓无比。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从东山的顶巅正缓慢地升起来,远远望去,像停在东山之巅的一个发亮的大车轮子。星星渐渐地减弱了,收敛了光芒,让位于冉冉升起的月亮。月色很白,很亮,它安详地照在大地上,将它的光芒毫不吝啬地施予力所能及的地方。整个世界因为这中秋月的出现,仿佛像俄罗斯作家笔下那种“白夜”式的情景。
“我把它投出去!”他对自己说。他不忍心看着这样的东西被大蒸锅吞掉,就像不忍心看着那些好书被大蒸锅吞掉一样。那些好书即便被吞掉了,还有别的版本在世上流传,这篇手稿如果没有了,就永远地没有了,谁也不会知道那个凄清而奇异的故事了。
想到这里,杨岸乡感到一种后怕。如果那天他撒一下懒,或者在翻寻书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这篇手稿,那它就算是彻底地消失了,那也许会是文坛的一个无法弥补的损失。想到这里,他又对那个如此不慎重地处理自己作品的陌生人,感到愤慨了。“她在糟蹋自己,”他想,“在她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促使她将这些珍贵的书籍,这篇还没有变成铅字的手稿,送到了废品收购站。”
主意拿定,他就开始想往哪里投好。
根据当年的经验,他最后选定了黄浦江畔那座城市,那里有一个青年文学刊物。当年,杨岸乡在大学就读的时候,曾在那家刊物上发过稿子。
还应该有个寄信人的地址,可是,“花子”在哪里呢?他苦笑了一声。
他将那只随手稿一起来的信封看了看。信封上空空如也,没有一个汉字。他推测,作者在将那决定命运的第一页重抄之后,又装进信封里,也许是想寄出去的,可是,怎么说呢?什么事促使她改变了主意。
他连夜将小说封好,第二天就寄走了。他用的是交口河造纸厂的公用信封。
他本想附上一封信去,后来又取消了这个想法。原因是不知道那边选稿的编辑是什么脾气。如果信中的口气大一点,摆出个名家的样子,结果有可能造成编辑的反感;如果摆出一副学生的样子,开口闭口赐教字样,结果又可能使编辑看轻自己。所以最好什么也不说,听天由命吧,这样反而能给编辑造成一种神秘感。这也是杨岸乡昔日的经验。
第二十章
一辆风尘仆仆的北京吉普,驶进了交口河造纸厂。吉普显然在高原上转悠了好一阵了,车的篷布上、轮胎的钢圈上,扑满了厚厚的一层黄尘。车停在了院子当中那个水管跟前,车上走下来一位老干部,和一位夹着皮包的年轻人。司机开始打开水龙头,拉出一截自备的红色橡胶水管,接在笼头上,往车上喷水,而那一老一少,进了厂领导的办公室。
这名老干部叫黑寿山,是新上任的肤施市委书记,那个夹着皮包的小青年,是他的秘书。
黑寿山这一年,已经五十五岁了。他显得比他的年龄要老一些。面容消瘦,头发灰白,适中的身材,身上满年四季,总是一件灰色的中山装,脚下总是一双圆口布鞋。他的身材和气质方面,继承了他的母亲黑白氏的特征:聪明,细致,警觉。他的肤色,是黑大头和黑白氏的综合:面皮是那种沉着的焦黄,仿佛香烟燃过之后,熏在指头上的颜色。他的脑袋很小,稀稀拉拉的头发温顺地倒向一边,与黑大头的硕大的酱菜疙瘩一样的大脑袋、和猪鬃一样坚硬的头发茬子,形成一种反差。多年来的基层工作经验,已经将他锻炼成一个机敏能干的领导干部了。
黑寿山到交口河造纸厂,仅仅只是路经而已,没有什么实际的目的。走马上任之后,他要了一辆吉普车,到陕北农村跑了一趟,用通行的行政辞令说,这叫“调查研究”。“下车伊始,哇哩哇啦”是领导干部的一个大忌,黑寿山十分的明白这一点,所以来到肤施城后,他仅仅只是去报了一个到,接着就下来了。他此行的目的是想系统地研究一下陕北高原的农业,看在这样恶劣的自然条件下,如何能够扭转目前的这种贫困局面,首先解决“喂脑袋”的问题。至于工业,那将在第二步展开,“无工不富,无粮不稳”,工业是要抓的,不过眼前的当务之急,是农业;事情得一步一步地来,仗得一个一个地打,不可能指望一个早晨吃成胖子。
建国以后,黑寿山便转业到了地方。他在陕北高原与鄂尔多斯高原接壤地带的一个县份工作,先后担任过团县委书记、副县长、副书记、县长、县委书记等职。“文革”开始时,他已经是这个县的县委书记了,后来,便从这个县又调到另外一个县担任县委书记;换了好几个地方,不过一直是在这陕北高原北部边缘地带。这块地域,地理学家将它叫“长城沿线风沙区”。
黑寿山在这块土地上,干了一件堪称是功德无量的事情,这件事就是治理沙漠。
土地沙化已经成为一个世界范围的问题,而对于陕北高原来说,这个问题尤为严重,它不是书本上或理论上的概念,而是一件出现在家门口的迫在眉睫的事情。千百年来,鄂尔多斯高原上的漫漫黄沙,仿佛一位冷酷的、法力无边的巨人,正迈着迂缓的、然而又是坚实有力的脚步,以每年几公里的速度,以几百公里乃至上千公里的扇面,吞噬着陕北高原。金灿灿、亮闪闪的沙砾,填平了黄土地的沟沟壑壑,将这块古老的土地,日益纳入自己的黄色版图。
根据令人信疑参半的说法,位于长城脚下的榆林城,由于黄沙的进逼,它在历史上曾有过三次搬迁,最后一次搬迁,修筑在这驼峰山下、榆溪河畔。可是如今,在驼峰山靠近鄂尔多斯高原的那一面,黄沙已经将山坡快要填平,因了驼峰山的阻挡,黄沙眼下还没有力量吞噬掉这高原第二名城,可是,它绕过了城池,以扇面继续向前推进,这样,榆林城便被沙漠围在了垓心,它的被吞噬,它的下一次搬迁,只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站在驼峰山上,向东北方向望去,只见天苍苍,野茫茫,寂寥的风景下,只有几棵沙柳和骆驼草,细细的流沙在风的作用下,像一条条小蛇,摇头摆尾,向榆林城游来。
如果说榆林城的三次搬迁,目前尚正在考证之中,那么位于“西口”路途的那座著名的赫连城,它的被黄沙活活埋掉,就是确确实实的事情了。当年,不可一世的大夏王——五胡十六国之一的胡——据信是王昭君与匈奴所生的一个后裔的赫连勃勃,当他反了汉室,率领他的数十万铁骑,行至这里时,见这里古木参天,水草丰盛,湖光粼粼,气候湿润的样子,掷了马鞭,叫道:“我走了天下这么多的地方,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的去处。”遂征民夫十万,日夜施工,大兴土木,历经六载,建起一座“高构千寻,崇基万仞”的繁华都城。据说筑城所用的土都是蒸过的,畜血搅拌,并杂以蒸熟的软米面,筑成一段,便令监工,用锥子去刺,刺进去了,杀筑城的民工,刺不进去,便杀持锥的监工。赫连说:“朕方一统天下,君临万邦,可以统万为名。”遂号新落成的都城为统万城。魏灭夏后,由于这里水草丰美,还用来作牧场。到了唐代,赫连城已经受到风沙的威胁。大历年间诗人李益到夏州一带,曾在诗中写道:“汉家今上郡,秦塞古长城,有日云长惨,无风沙自惊”的句子,在另一首题为《登夏州城欢迎行人赋得六州胡儿歌》中唱道:“故国山河无限恨,风沙满目堪断魂。”据《新唐书·五行志》载,唐“长庆二年(公元822年),十月夏州大风,飞沙为堆,高及城堞”。咸通年代有个诗人叫许棠的也在《夏州道中》一诗中有“茫茫沙漠广,渐远赫连台”的句子。诗人戴叔伦当年也曾登上该城城楼,触景生情,写下一首长诗,从其中“沙头牧马孤雁飞”、“风沙满目断征魂”的描写来看,这里的沙害已经十分严重了。宋代的赫连城因已在沙漠腹地,这才由朝廷下诏予以废毁。从此,有三百余年历史的赫连城渐渐人烟稀少,日益沦为废墟,最终消失在一望无垠的沙海中,不为世人所知。如是者八百年后,清道光年间榆林太守授命怀远县知县,亲自勘察这座久已湮灭的北方古都,知县广阅资料,走访民间,方确认治下这湮灭在黄沙中的、被老百姓称为“白城子”的一片废墟,就是当年显赫一时的大夏国统万城。赫连城于是又被从丢失了的历史中寻找了回来,出现在人们的话题中。如今除了关于筑这座名城时的那些骇人听闻的传说,除了留下那些“千古帝王今何在”的叹息之外,这座古城废墟留给人们的,便是作为陕北高原日益被沙化的一个活标本,一个触目惊心的事实,出现在那茫茫天宇下、出现在人们的话题中了。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