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你刚才多么忧郁呀!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一个走失于街头的孩童。我在一瞬间突然产生了怜悯之心。我想和你拉一阵话。我的工作任务已经完成了,剩下的时间由自己支配了。”这位女士说。
  “我刚才真的很可笑吗?不过,我却不这样认为。忧郁对一个男人来说,有时候表现了一种深刻,一种天性的自然流露。但是,如果这种病菌传染给一位女士或小姐,那却是糟糕的,忧郁令她离年轻越来越远。”杨岸乡说。他委婉地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辩护,并且以攻为守,暗示这位故作轻松的女士,内心深处也是忧郁的。
  “你很会说话。当然,我所以找你,也是为了我自己,在雷鸣般的掌声中间,除了你没有鼓掌以外,还有一个人没有鼓掌,这就是我。不知你注意到了没有?可是我却注意到了你。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鼓掌,我知道在座的许多人本来没有鼓掌的愿望,但是他们都效仿旁人掏出了自己的手。而当看见你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一种欲望,我想结伴和你逃出这一片喧嚣,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叙叙乡情。”这位女士说。
  “是的,我也没有鼓掌。我在别人鼓掌时突然哭了。”杨岸乡真诚地说。
  这样,在第一个回合中,他们打了个平手。也就是说,当终于坐在莫奈或雷诺阿的这间小屋时,谁也不欠谁的情,他们彼些都是为了寻找一种慰藉而来。
  他们的话题转到了中国,转到了一九八九年夏季那场北京风波。但是,这个敏感的话题很快就过去了,因为他们开始谈起了肤施城。
  他们大约是从仙人石开始谈起的。因为正是这个释迦牟尼故事,使世界上有了这么一座城郭。当然,如果没有这个故事,甚至没有释迦牟尼,没有佛教,那么也会有一座城郭的。设州造府是一件必然的事情,不过这城郭就不会叫肤施城了。除了谈论释迦牟尼之外,他们还谈到“长河落日孤城闭”这句话,这是范仲淹《渔家傲》里的一句,是他在镇守这座高原名城时写的。坐在这个散发着巴黎香水味儿的咖啡屋里,谈论起范仲淹,倒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但是话题总不能停留在范仲淹身上。说穿了,这只是一种迂回,一种谈话的艺术,一种为进入纵深而事先酝酿外围气氛。至少,杨岸乡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果然,这位女士的话题中出现了黑寿山和平头这两个人物。
  杨岸乡记得,在肤施城的日子,正是这两个人,对丹华表示了异乎寻常的关注,虽然他现在还不明白其间的缘由所在,但是,他们起码和眼前的这位女士是相当熟悉的。
  于是杨岸乡谈起了黑寿山,谈起他的政绩卓著,谈起他的急流勇退,谈起他如今穿一件茄克衫,胸前挂一枚“中国老年书法函授大学”校徽的有些滑稽的样子。他从心里对黑寿山有一种深刻的依恋之情,因此谈话中充满了热情,这一点眼前的这位女士注意到了。杨岸乡接着又谈平头:“平头,也就是北京知青金良同志,他创造了一件怎样的业绩呀!他用了整整八年时间,使一处荒沟秃山,变成了百里绿色长廊。那简直是魔术师的杰作。”
  “他还是单身吗?”女士问。
  “不,他结婚了!”杨岸乡顺嘴答道。说话的途中,他用深刻的目光看了这女士一眼,好像是窥见了她心中的一桩秘密。而女士也一改刚才的偶尔失态,重新平稳下来,她瞅了杨岸乡一眼,好像说,即便有一段感情,那也是前尘往事了。见状,杨岸乡继续说下去。他谈到平头怎样找到了那个有着胖胖胳膊的北京知青,两只单人床怎样拼到了一起,谈到了他们所生的小女孩,并且谈到,平头现在成为肤施市驻京办事处主任的事。
  “很好!”女士呷了一口咖啡,淡淡地说,“这正符合生活的逻辑!”
  说这话时,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马的表情。
  这种表情突然刺激了杨岸乡,令他想起交口河小吃店的事情,令他想起那个如今掩埋在杜梨树下的小精灵。其实,当他们来到咖啡馆,共同坐在一张桌子上的时候,杨岸乡就断定,他见过眼前这位女士的,只是毕竟间隔了那么长时间,毕竟异域的风格使眼前的这位女士改变了许多,因此他的记忆是模糊的。然而现在,当女士那高贵的、超凡脱俗的表情突然闪电一般从她脸上掠过时,他一下子记起来了。于是他一改刚刚彬彬有礼的态度,再也不能自持了。
  “我们认识,丹华!还记得一个叫交口河的陕北地名吗?那里有一个小吃店,卖着一种叫‘高粱面饸饹羊腥汤’的吃食。”
  “你是——那位——男顾客!”
  “是的,正是我!坐在窑掌的那位!”
  “用一双没有礼貌的眼睛盯着我看的那位!”
  “又和你一起埋葬那个浑身沾满麦鱼儿的小女孩的那位!”
  丹华的举着咖啡杯的手在半途中停住了。隔着桌子,她眯起眼睛,凝视着眼前的这个男人。那天,她其实并没有认真地看这个男人一眼,不过她博闻强记,有一种过目不忘的本领,因此,她还是记住了他的面部特征。此刻她凝视了很久。她终于断定了这确实是他。
  “今天,你穿了一身白西服,而那天,你穿了一身工衣,而且,好像你的身上,有一种耗子,哦,老鼠的气味!”
  “是的,有一种老鼠的气味。不去提它了,那是一个凄楚的故事!”
  他们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离得这么近,至少作为杨岸乡是这样感觉的。而当他看到丹华的眼睛突然变得湿润时,于是所有的客套都消失了。他们原来曾经是故人,尽管是在那样尴尬甚至狼狈的情况下相识的。他们谈起了那个饕餮的小女孩,谈起了那幅毕加索式的剪纸,谈起了当六月的最后一天时,日落时的树阴恰好指着小女孩的坟墓,谈起了那位老研究员。
  他们开始像两个偶然相逢在小酒馆的陕北佬一样,热烈地交谈起来。不知道是由于他们的提议,还是招待员的主动,不知什么时候,咖啡换成了啤酒,后来又换成了亚洲人的那种白酒。杨岸乡感到自己的面孔发红,眼神也开始变得大胆而热烈。他注意到了丹华也和自己差不多。
  杨岸乡将那件最重要的事情,放在最后来说。这就是那个《最后一支歌》的故事。他告诉丹华,正是这个伴随着一只蝴蝶飞来的手稿,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开始叙述那个炎热的高原中午,叙述由《最后一支歌》的发表所引起的一切。他还由于他一直身不由己地用着“花子”这个笔名而深表歉意。
  这接踵而来的许多的事情,在这短暂的相会中一齐涌向丹华。一想到也许由于一时的怯懦或矜持,没有上前去主动搭讪杨岸乡,那样她将会失去这些时,丹华真有一点后怕。
  如果说,前面所说的一切,毕竟还只是一些身外的事,毕竟还可以使这位精明干练的女记者不至于难以自制的话,那么,当杨岸乡将这件事告诉她时,她惊呆了,她好久才说出一句话,这句话是:“生活,你是一个魔术师,你远比一个小说家的想象更为丰富和合理。”
  “那么,你现在在事实上接替了我的笔名,接替了我的那个研究所的职业。而这一切,本该由我来完成的,可是,我却逃脱了。既然我逃脱了,那么,正如马克思所说的,历史为了体现出它的意志,它将塑造出另外的使命人物来,是这么回事吗?大约是的。但是,你必须明白,我是无法完成生活摊派给我的角色的。我缺乏耐性,我不能承受那苦役般的人生,我只是一个过路客,对陕北高原来说如此,对整个世界来说亦是如此,我是一个注定了要永生漂泊的女人。”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有一天找到你,能向你做出合理的解释。应当受到责备的是我。但是,我的解释却产生了这样的效果,这使我很惶惑。”
  “我们本身就生活在一个惶惑的世界上。”丹华说。
  他们大约都已经半醉。因此,当走出这间咖啡小屋的时候,他们互相搀扶着。
  “我一直单身。你呢?”丹华说。
  “我也是!”杨岸乡回答。
  “那么,我们都是自由的。杨岸乡,你愿意陪我度过这个夜晚吗?如果你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的话,我想我会彻夜不眠的。”
  “我也是!”杨岸乡热烈地说,“我所以迟迟没有结婚,也许就是为了等待这一晚!我所以来到人间,也许就是为了经历这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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