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黑寿山这时候记起了杨岸乡。
  那次他工作太忙,因为一项重大决策正处于关键阶段,心情也有一些急躁和不安,因此在和杨岸乡拉话的时候,大约有些失礼。看着杨岸乡一言不发地退出他的办公室,看着杨岸乡已有些佝偻的身材,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做得不对。是的,他和杨岸乡之间那种深刻的感情几乎要超过亲兄弟的。他不知道杨岸乡明不明白这一点。因为下午还有重要的工作,因此市委书记同志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也没有张口叫住他,不过他想,一有闲暇,他就去看他。
  闲暇现在来了。两个小时的闲暇。一次会议和一次会议之间可怜的一段间隙,他要司机备车,他要看杨岸乡去。
  杏子河流域治理工程已经上马。指挥部开始办公,总指挥由黑寿山兼任。指挥部下设办公室,具体负责实施事宜,办公室主任正是那个被生活的波涛冲来冲去,现在又在杏子河的一间平房里开始办公的北京知青平头。
  一百华里长的一条河沟已经全部进入封闭状态。这条大河沟又是由一个挨一个的小沟,一个挨一个的山梁山峁组成的。从现在开始,杏子河流域的时间状态停止,这里的两万多人口也全部变成植物人。他们的口粮全部由杏子河治理工程指挥部拨给。他们的全部工作,除了管理野草和林木之外,就是静静地坐在家门口,看着这些野草日甚一日茂盛,看着这些树木日甚一日高大,看着这里的地皮全部铺上一层厚厚的绿色,看着时间以它缓慢的节奏完成这一切。
  这件工程,与当年“回回乱”以后,陕北高原上成片的次生林成长起来的情形大致相同。我们知道,三五九旅之所以能找到南泥湾那块方圆数百里土地肥沃、荆棘丛生、次生林茂盛的地域开荒,张思德之所以能在这杏子河流域找到树木烧木炭,正是由于那场民族战争,造成许多无人区的结果。黑寿山的这项决策,其实也是这样,异曲同工,当然现在的情况,不能用战争手段了,而只能用这种行政的经济的手段。“换得群山回翠色”,这就是口号。
  按照黑寿山的雄心勃勃的设想,十年为一个单位时间,十年以后,这里的植被生成,小气候形成,生态环境恢复平衡,到那时,就可以开始有节制地农耕和畜牧,以及从事经济林木开发,而工程则随之转向另一条流域。
  与联合国方面的合作是愉快的。粮食计划署对该工程给予了大力支持。而世界环境保护组织也从保护生态环境、保护人类生存环境,以及防止海洋污染等方面考虑,对这项工程大加赞赏。不过他们很精明,没有提供资金,而是提供口粮,每一个农业人口每年以一千市斤计,并且要保证这些口粮发放到农民手里。这些口粮主要是从美国、加拿大调拨的。日本方面鉴于黄河入海口的淤积面积越来越大,也担心黄河泥沙对海洋的污染,担心这淤积的风头说不定会某一天直抵它的家门口,因此,自愿出资,经联合国同意,给这项工程赞助了一些测试仪器之类。
  现在,各项工作已经铺开,测试仪器已经安装到位,而联合国调拨的第一批粮食,已经到达连云港口岸,因此,黑寿山感到一阵难得的轻松,和干成一桩事情后的成就感。
  黑寿山来到了文研所,叩开了杨岸乡的陋室。蓬松着头发,脸色发青,披一件牛仔上衣的杨岸乡出现在门口。“两个小时后来接我!”黑寿山打发走了司机,然后进屋落座。
  市委书记亲自光临一个无足轻重的单位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干部的办公室,这件事大约在肤施市是不很多的。但是,杨岸乡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受宠若惊或者诚惶诚恐。杨岸乡的这种态度令黑寿山高兴。他常常感慨自己被各种谄媚围绕得太多了,他缺少平等对话的伙伴,平等交流感情的伙伴,在家里和社会上都是这样。他想这杨岸乡不愧是杨干大的儿子,世家子弟,才短短的几个月时间,新的环境就将他改变了。说实话,第一次在群众来信来访办公室接待他时,他那种唯唯诺诺恍恍惚惚的样子,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话题是从“昨晚上熬夜了”开始的,这表明了黑寿山对知识分子工作习惯的了解。他详细地询问了杨岸乡的工作和生活,询问了吴儿堡杨蛾子的情况。他说他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到吴儿堡去看一看这位老人。他随杨岸乡的叫法,也将杨蛾子叫姑姑,这使杨岸乡在一瞬间,感觉到了一种确确实实的手足之情。
  黑寿山还说,吴儿堡已经有了一个农民万元户,叫憨憨,靠凿刻石狮子起家,这个人已经被树立为肤施市劳动致富的先进模范。他问杨岸乡认不认识这个人物,杨岸乡回答说:“认识。”杨岸乡本来还想说,这个人是他的干大,可是话到嘴边,咽了下去,憨憨做他的干大,他有些羞于出口。
  听说杨作新的墓地,始终没有找到,黑寿山有些黯然神伤。他说杨干大的墓地应该找到的,连同荞麦的墓地一起,他们有理由埋进肤施市的烈士陵园里,接受着一代一代人的敬仰和祭奠。
  在寻找墓地这件事上,杨岸乡和黑寿山的意见是一致的。但是不同的是,杨岸乡认为,墓地找到以后,应当埋到吴儿堡的老人山,埋进家族公墓里去,和自那两个风流罪人开始的那些一代一代的老人们,埋在一起,杨作新和荞麦,有责任和有资格归队了。
  由于这是杨岸乡自己的事,两人之间,毕竟内外有别,所以,在搬埋这个问题上,黑寿山没有再说什么。况且,所谓的搬埋,只是一句空话,谁知道能不能找到墓地。
  在谈话的途中,黑寿山动手为杨岸乡叠着零乱地摊在床上的被子。“你去理一理头发!”他说。他还瞅了杨岸乡一眼,表示对他的装束有些反感:“穿衣戴帽,反映一种精神状态,一种道德情操……”
  这时候,屋外,有一个人的朗诵声打断了黑寿山的话。隔着窗户,黑寿山见那人捧着一本竖排的古书,一边走一边唠叨着,言辞听不甚真,似乎是“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云云。
  杨岸乡听了,抿着嘴笑。
  黑寿山有些不快地问道:
   “外面的是谁?”
  “张梦笔,我的一个同事。”杨岸乡回答,“这是笔名。‘梦笔生花’听说是一个典故。”
  “这个典故我知道。”黑寿山不以为然地打断了杨岸乡的话。
  “你和他们不一样,岸乡。你要对得起你父亲。”黑寿山把声音压低一些,摸了摸自己本来就扣得紧紧的风纪扣,继续说,“你应当有出息。这也是我的责任。我想,等你在这里适应一段时间后,再给你压压担子,干一点重要一点的工作。”
  杨岸乡听了,抬起眼睛看了看黑寿山,沉吟不语。
  “是的,你受了很多苦,这我知道。这也就是我不仅从咱们的情分上,也从一个共产党的市委书记的身份方面考虑,想把你安排得好一点,想给你创造一个好些的环境的原因。我感到欠你的情。我不愿让人说杨作新的儿子是个窝囊废。”
  “饶了我吧,黑书记!”杨岸乡突然叫起来,他说,“我有我的专业,我会尽我的努力去做我喜欢做的事情的。在我有了我父亲那样的经历之后,在我有了我前半生的那些经历之后,黑书记,你说,我还有勇气去政治的风浪中去沉浮吗?两千年的‘官本位’的思想,我想,到了我们这一代,是不是应当蔑视它了?还有,黑书记,我总觉得,在你们的身上,甚至包括您这样的有水平的领导干部身上,对知识分子总怀有一种轻蔑之意,一种不信任感。”
  杨岸乡继续说:“当然,我需要保护。我没有能力和精力保护自己。在这个险恶的世界上,没有设防的堡垒是不多的,但我没时间和精力来保护自己了,我需要赶快全身心地投入工作(说这话时,杨岸乡挥手指了指桌上厚厚的一沓手稿。)你如果真为我好的话,黑书记,你就不要打搅我。”
  话不投机。杨岸乡的这一番话,使黑寿山有些后悔自己刚刚那个愚蠢的建议了。
  黑寿山想起了丹华。他很清楚这个房间原来是由谁居住着的,因为在见到丹华以后,回到肤施,他专门找了个借口,到文研所视察过一次工作,并且以领导人的口吻,问了一些丹华的情况。不过他是个很严谨的人,确实如丹华所说,有一种“浑身铠甲”的味道,在陪同的部局领导刚刚感到他对这个房间似乎有某种感情的时候,他就坚决地封住了嘴巴,封住了这感情的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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