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这是你吗,杨岸乡?”他拍着自己的脑袋说。
但是这种满足的心情,自我陶醉的心情,自我感觉良好的心情,只存在了一个礼拜。心灵安宁了一个礼拜,风暴平息了一个礼拜,神经和肌肉松弛了一个礼拜,熠熠发光的眼神安详了一个礼拜,心驰万仞的想象的翅膀收敛了一个礼拜,疯狂旋转的陀螺停歇了一个礼拜。是的,仅仅一个礼拜之后,他突然变得胆怯,心中忐忑不安。他试着提起笔来写字,但是一个现成的句子也写不出来了。一句话说完,句号应当在后引号外边还是里边,他甚至也弄不清了。他突然对自己的才能产生了怀疑。
这一个礼拜的停歇是必要的和重要的,它表明杨岸乡还能够掌握住自己,表明这个飞行的航天器还没有失控,表明他虽然具有精神病患者的因素,但是从本质上讲还是一个正常的人,一个有自制能力的人。
但是随之出现的创作危机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表明他已经进入了一个陌生的领域,超越了一个新的高度,宛如一个人在爬上一棵摩天大树的中途,返身向地面上看时,随之产生出的那种眩晕的和胆怯的感觉一样。他正在走向高度,同时也正在走向孤独,因为能够与他同行的人太少,因为四周的空旷和蛮荒在紧紧压迫着他,迫使他回头,而身后的庸俗的然而又是如此亲切的昨日又在召唤他归来。
敢于走向成功,这也许是每一个成功者走向成功时最需要克服的心理障碍。中国之所以没有足球,就是因为中国的足球辞典里没有“成功”这两个字。
杨岸乡没有被击败,杨岸乡没有返身回来,他占领住了这个业已攻占的高地。他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大学讲师杨岸乡了,他的斑驳面容和他的以卡车计算的书籍帮助了他。而同时给他以帮助的,还有那些早已故世的大师们。普希金站在那里愁容满面地说:“青春呀,随着我的不可靠的才华消失了!”最初,杨岸乡不明白这位大师为什么要这样说,后来,他突然悟出来了,这是在提醒他,告诉他假如真有“才华”这个东西的话,它也是不可靠的,来时不唤自来,走时不请自走,他同时告诉他,连我这样的人物也时时处在一种自我怀疑中,所以你大可不必为自己一时的惶惑而气馁。
想到这里,杨岸乡微笑了。他也同时为大师这种说话方式所折服;他们从来不教训人,他们明白一摆架子就先失败了一半,他们只是真诚地道出他们的困惑和他们的愿望,但是正是这种深刻的心灵剖析和平等的交谈征服了读者。
杨岸乡感觉到自己的心灵空间明显地扩大了。感到自己的肚子像大肚佛一样具有了某种包容性。世界上的万事万物,它微笑地将它们纳入中间,既不因某些东西过于丑恶而义愤填膺,也不因某些东西十分美好而过分激动。即就是那些猝然临之、躲闪不开的东西,他也能够应付自如地将它们中和、化解。原先,每一个小小的构思、袖珍式的营造,都先在肚子里有了血胎,有了骚动不安的心情,有了回肠荡气的感觉,然后援笔而出,但是现在,没等作品在肚子里成形,没等气韵饱满血脉畅通,“扑”地一声,他放了一个屁,于是体内重新阴阳平衡。屁放得太多,这不能不使杨岸乡有些尴尬,“放屁是一种胃功能良好的表现”,对此,杨岸乡只好用不知从哪里拾的这句话用以自嘲。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感到那些经历过的东西又开始汹涌在他的心中了。他感觉到它们已经不满足于这种袖珍式的、小摆设式的营造,也讨厌了给每一个朴素的生活场景套上理性的笼头,挖掘出诗意和命意,引申出道理和哲理,它们渴望以与生活同样朴素、同样多样性和同样多义性的状态表现出来,渴望用突兀的峰巅与和谐的构建支撑起更大的空间;而作者本人思想的旗帜也渴望招展在更空阔的领域里,或者说有一块更广阔的草原,以便作者精神上的驰马。
到了这个时候,杨岸乡明白,他不该再待在业已占领的这个高度,他该继续攀岩了。
每占领一个新的文学高度,往往不是靠技巧,而是靠积累,或者更明了地说,是靠阅历在冥冥之中给你以帮助。
他这时候开始抽烟。第一口打了一个喷嚏,第二口感到脑门有些发晕,待到第三口吸下肚后,全身都有一种松弛和麻木的感觉。他的无旁的心灵在抽烟中找到了一种慰藉,他的不握笔的另一只手也找到了自己的差使。写作的途中,他抽出一个一个烟圈,他看见他释放的一个一个魔鬼在烟雾缭绕中离他而去。他开始轻松了下来,他叼着香烟,看着这些昨日还在折磨着他,使他步履沉重,使他无法安宁的天使们,现在向世界飘去,去叩击一家一家的门扉。
“我把重负卸给你们了,我轻松了!”他说。
但是,随着这些老朋友的离去,他还是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他有些舍不得他们,他毕竟和他们度过了那么久的日子。
在写作的过程中,他体味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好像这本来是一件成熟的艺术品,他在梦中读过,他在懵懂不知的孩童时代听人说过,他现在只是根据回忆将它复述一遍而已。特别是写到那些最为出神入化的章节时,他感到方块汉字变成了音符,他感到自己好像一座狂吐烈焰的火山,他觉得世界在这一刻退避三舍了,眼前只有一个他,一盏孤灯,然后在夜晚的星空下,在他的头顶的高处,有一个不知名姓的高人,正在一字一顿,向他口授。
获得性是可以有遗传的可能的。
也许在我们的体内,真的有许多的遗传的基因,它们来自自我们上溯的每一位祖先的生命体验。大自然将这些获得储存了下来,经过不知怎样的积淀淘洗,在一定条件下,可能将它交给家族中的某一个以便去应付挑战。
杨岸乡惊奇地发现,这件以梦游般的创作状态写出的《荒原故事》,里面充满了规则,充满了他以前从未使用过的技巧,语言像金属一样仓啷作响,色彩是那样地摇曳多姿,活生生的人物吟唱着像精灵一样从稿纸上飘过。而整件作品,又是一个饱含深意的关于生命的故事,里面充满了对善良感情和美好事物的渴望,充满了对人类未来的深情祝福,和对丑恶的鞭挞。
而那些或者被他称为魔鬼或者被他称为天使的人物,他们既不是魔鬼也不是天使,他们是被自己命运的咒符所掌握的活跃在人生舞台上的芸芸众生。即便是最丑恶的人物,他也在字里行间为他的行为辩解,为他的行为的合理性搜肠刮肚地寻找最充分的行动根据,即便是最善良的人物,他也没有把他们写成一个理想人物,他用调侃的揶揄的口吻,嘲笑着他们的无所作为。
小说写完以后,他没有去看第二遍,就像达吉雅娜给奥涅金写完信后,“甚至不敢去看第二遍”的情形一样,他只是合上了稿件,抽着烟,头脑将小说回忆了一遍。
他哭了。
《荒原故事》寄走以后,很快就在首都一家大型刊物发表了。评论界认为,《最后一支歌》的作者进入了第二个爆发期。评论界还认为,他在将传统表现手法和现代艺术的杂糅方面,他作品中弥漫的那种人类意识,都为中国当代小说的创作提出了许多新的话题。评论界还说,小说艺术难道与人类的艺术实践者和理论总结者开了个大玩笑,在经过几个世纪的探索以后,又不可避免地走成一个圆,转回到“讲故事”这个起点上去了吗?起码,花子同志的《荒原故事》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这一点。
《荒原故事》的责任编辑叫姚红。这是一个我们似曾相识的名字。
小说发表不久,杨岸乡应杂志社之约,去了一趟北京。他当年上大学时曾去过一次,那时北京十大建筑正在建设,他这次去是第二次。这是一九八七年的事。他这次来京,除了见一见杂志社的编辑家之外,还有一件事情,就是签订将《荒原故事》改拍成电影的合同。小说发表后,几乎国内所有的电影厂,都来信、来电,或者干脆来人提出购买电影改编权的问题,但是,北京一家电影厂捷足先登,以地利之便,使他们将这部小说首先抓到了手里。远在小说还是清样的时候,他们就找到了责编姚红,而杨岸乡接到姚红的信后,几乎没有考虑,就同意了。他没有不同意的理由,他觉得这是人家看得起他。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