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7童话剧
  
  顺便说一句:丁一最善之事,或该丁与我最为默契的配合,当在表演,莫过戏剧,兼及歌舞。
  某年儿童节,孩子们演出童话剧《白雪公主》,丁一扮王子,一美貌女孩演公主。剧至公主为妖婆所害昏迷不醒,王子本当策马赶到,伏身施吻,救公主于危亡。可谁料,一见那女孩双目紧闭,玉体横陈,恍若香魂已去,这丁竟以为真,当下两眼发直,脚下踉跄不稳。我赶忙提醒他:假的呀,哥们儿!演戏,这是演戏!然而此丁情种,心迷气滞早已乱了方寸,哪还听得我说?只见他疯牛似的满台乱走一气,而后颓然跌坐,大泣失声。老师们慌作一团。观众席里“嘁嘁嚓嚓”。导演急呼:“闭幕!闭幕!”可就当此时,不期然台上却有动人一幕发生:那公主闻听王子已到,却缘何迟迟不来伏身?偷眼望去,恰那丁挥泪号啕,昏天黑地,公主或忧或怜,兼惊兼恐,居然离魂脱壳一般起身扑向王子,搂定那厮道:“喂喂,我没死我没死!你看呀,我哪儿死了?”台下愕然,鸦雀无声。台上,倒像是王子死而复活,两个孩子相拥而泣。导演顿悟,再喊:“快快!音乐,音乐!”剧尾乐章于是辉煌奏响,乌云散尽,漫天飞花,一对小情人历尽劫难,破涕为笑。满场欢声雷动,经久不息。众人皆翘指相庆:好哇,好!剧本修改得也好,表演更是情真意切!相比之下那伏身施吻岂不做作?既悖童心,又违国情。
  
  8阿春与阿秋
  
  那美貌女孩的名字已经记不清了,就叫她阿春吧,因为那“白雪公主”醒来时大地一片春光,又因为她的姐姐叫阿秋。没错儿,阿秋。阿秋比阿春可能要大着十岁还不止。
  但我和丁一并未真正见过阿秋,只是听见她的声音,只是见过她的照片。阿春家有间屋子,里面摆的挂的全是阿秋跳舞的照片。
  “她照这么多照片呀!”
  “她跳舞,”阿春说:“她又长得好看。”
  阿秋的舞姿真是好看。
  阿秋的身材好也真是好看。
  但是看不清她的脸。
  “她有你好看吗?”
  “妈说阿秋比我好看一百倍!”
  一百倍?丁一想不清楚:一百倍啥样?  我说:废话,所以你算术不好。
  这时传来琴声。
  阿春领着丁一走。走过安静的厅廊,走过深深的庭院,走过一棵蜂飞蝶舞、枝头缀满粉白色花朵的海棠树,走到了琴声的近旁。阿春说:“嘘——,轻点儿!”阿春扒着门缝往里瞅瞅,再让丁一过来。
  但是看不见阿秋。门缝中只见一个男人的背影;背影前面,肩膀上方,有一根飘飘摇摇的大鸟的羽毛。
  “看见没,我姐?”
  但还是看不见阿秋。只听见她的舞步,只听见她的喘息,只见那根白色的羽毛丝丝缕缕,在微细的气流中舒卷飘摇……
  “弹琴的人是谁?”
  “大哥哥。”
  丁一直起腰来:“你哥?”
  “不是,不是的,是大哥哥!”
  那丁望望我:大哥哥?  我佯装不解:管那么多干吗呀你!
  然而阿春却抿着嘴笑;笑一会,贴近丁一耳边:“这是秘密。”
  “啥秘密?”
  “嗯……”阿春侧耳再听听那琴声,说:“现在可不能告诉你。”
  “为啥?”
  “因为,因为呀……我也不知道。”阿春“咯咯”地笑出声,对那秘密似浑然不知,又似懵然而有所觉悟。
  我忽然感到那丁深处悠悠一坠,继而空空无着,好似绿野青天忽遇一片沙漠。
  “走吧,没劲!”他说。
  阿春却似已经忘记了什么秘密不秘密,追在丁一身前身后蹦蹦跳跳,不停嘴地说着:“每次都是这样的。每次阿秋跳舞,大哥哥就来给她伴奏……他们关起门来,谁也不让进……可有时候会让我进。今天要不是你,也许我就能进……”
  弄不清这丁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只见他快步离开,一路怏怏自语:“狗屁,我看他弹得一点儿都不好……”
  阿春站住:“我怎么你啦?”
  “我说他琴弹得一点儿也不好!”丁一并不停步。
  阿春委屈地跟在他身后。
  丁一说得倒也不错,那琴声确实配不上阿秋的舞步,配不上那根白色羽毛的优雅与动荡……
  
  9懵懂之梦
  
  是因为阿秋,丁一才有了这个梦吗?还是因为那天的事,触动了我由来已久的某种牵念?不知道。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日后那丁常以“梦是你的事呀”来敷衍塞责,意思是:这梦与他、与阿秋、与那天的事全不相干。好吧好吧,反正是证据难寻。但这个梦我却记得清楚,总之是某年某月某夜于那丁酣睡之时,忽一位无名女子翩然而至,与我共舞——
  四周寂暗,若虚若无,唯一袭素白的衣裙飘飘展展。
  “你是谁呀?”
  夜色深沉,但在那素白衣裙的映照下,我却看她似曾相识。
  “以前,咱们见过?”
  她惟含笑不语,舞步依然,分毫不乱。
  我转而悄问丁一:喂,她到底谁呀?
  那丁年幼,正睡得一无所觉。
  我便与那女子舞而又舞,并有丝竹为伴。直至远处亮起曙光,近处展开了田野、村庄,阡陌纵横……那舞似具魔力,我虽对这女子心存疑惧,脚下却不由得随她进退,欲罢不能……就像我在史铁生时读到的一句诗:除非得到炼火的匡救,因为像一个舞蹈家 你必然要随着节拍向那儿跳去。(艾略特《四个四重奏》)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她的笑靥似含忧愁,或藏哀怨。很久很久她没有一句话,从始至终就这么跳着,轻得像风,像夜的宁静……但随着曙光的扩大,她优雅的面容开始模糊,窈窕的身形仿佛融化,素白的衣裙渐与白昼汇为一处……
  “喂,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啦!”
  我惊叫着想要抓牢她,贴近她,抱紧她,然而双手一空,那女子已隐身不见。
  我四处寻找,张望,在街道上在城市里,在千山万壑般的楼群中喊:“喂喂!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呀——!”
  丁一猛醒,懵然呆坐。
  喂,那女子你可认识?
  年幼的丁一呆头呆脑地似乎想了一会。
  那女子,你可曾见过?
  丁一睡眼惺忪地“嗯”了一声,随即却又摇头。
  我怎么看她倒好眼熟?我顾自回想。
  我顾自回想时那丁已在母亲的催促下穿衣,排泄,洗漱,而后又吃又喝去了。
  这是我来丁一的头一场梦。这梦早于阿秋或是晚于阿秋全无紧要,但从此以后,这不明由来的女子便频来入梦,骚扰丁一。
  
  10天生情种
  
  其实,芸芸人形之器,我所以选中丁一,重要的一条是看他天生情种。
  丁一情种,这已在《白雪公主》的演出中得过证明,现又经其懵懂之梦再次确认。但是但是,何故一定要择情种而居呢?听我说,此地有句俗话,“是真才子自风流”,因故可料,情种断不会是傻瓜。但傻瓜又有何妨?傻瓜岂不更是逍遥乐在?唉,“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呀,傻瓜不由得让我想起误入猿身鱼体以及托魂犬马的往事。那类无思无欲的生命真正是过客,实在是瞎活,没点盼头,就像永远编织着一条没头没尾没有色彩的绳子。丁一一带嘛,固然也是永远地编织着一条道路,但这道路却非其他肉身、动器可比;比如猿鱼犬马那类畜生,半辈子摇头晃脑,半辈子走来走去,终不过首尾相接的一具圈套!人的道路就不一样。人的道路千变万化多姿多彩,蕴含无限可能,孕育无穷盼念,就算痛苦也比着畜类多吧,但有惊讶、赞叹、欣赏和感动作为酬报,我看值得。所以我看中丁一,看好这情种;人的路途何故多姿多彩?你想吧,说到底是一个“情”字。
  还有一点:我喜欢此丁的诚实。断非傻瓜的,不等于就狡诈。你看这丁,鲁莽,憨直,甚至有些愚蛮,这样的人多半诚实。诚实,倒不是说我们就没有隐私,就没有必要的伎俩,就可一切公开,不不不,而是说我与丁一互不欺瞒。你说是吗,哥们儿? 
  当然当然。 
  我看你不光老实,而且明白。 
  你以为傻瓜都老实?是呀是呀,越是傻瓜才越要卖机灵。傻瓜之傻,殊因其总是蒙骗着自己。
  
  11新陈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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