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如果我说是的,估计你不会信。要是我说恨孕育着征服,你多半会信,但要是我说爱包含着屈服,你就不愿意信。要是我说,爱是一种非凡的屈服,你大概会莫名其妙。要是我说,能够解除征服的正是这非凡的屈服,你也许会觉得逻辑新颖,但对不对呢?可要是换句话,我说能够解除恨的是爱,能够解除恨的最初是爱,最终还得是爱,我想你一定能同意,甚至会赞赏。——唉咳,毛病就出在这儿:人是多么向往爱呀,可人又是多么的不愿意屈服!毛病就出在这儿:人是多么软弱,而又是多么的不愿意承认软弱啊!
  尤其是在白天。
  尤其是在轰鸣、蒸腾的白昼!
  因此夜要降临。夜,是祈祷爱并且宁愿屈服的时候,是祭祀爱因而奉献屈服的时候。因为夜是诉说,是心魂挣脱开白昼的威迫而倾心相许的时候,是宁愿屈服也要倾心相许的时候!
  但是,夜要你屈服于什么?
  爱,并不屈服于暴戾,但是屈服于人的软弱。
  自打上帝把人从混沌之中分离出来,便注定了人的软弱。自打上帝把人分别成我、你、他,便注定了人的软弱。上帝是以分离的方式制造差别,从而创造世界的:第一天他分离出昼和夜;第二天他分离出天空;第三天他分离开海洋与陆地,并在陆地上分离开各种各类的植物;第四天他分离出太阳、月亮和星星;第五天他分离开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和陆地上走的种种牲畜、野兽和爬虫;第六天他分离出人类,并把他们区分为男女;第七天上帝完成了他创造,就休息了,“他赐福给第七天,圣化那一天为特别的日子”(《旧约·创世记》)。
  但是有个问题:上帝既已在第六天就区分出了男女,何以又在以后的日子里抽出亚当的一条肋骨,分离出夏娃?啊,那分明是说:上帝在那圣化的一天,要人们脱离开繁重的劳作,脱离开一味地谋生。那分明是说:上帝要人们在那个特别的日子里记念起伊甸,从而有机会察看自己,和询问别人。那分明是说:第六天所分离的,不过是动物一样的男身女器,是无从表达也无以表达的空器荒形,惟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或行途中方可以分离开人和生命,才可以分离开心魂与肉体——比如:我与丁一。那分明是说:唯其如此,人才不至于终身终世地埋头觅食、漫山漫野地瞎跑和没心没肺地繁殖……
  然而,这样,软弱就来了。
  不过这样,爱愿也就要来了。
  可是分离和软弱来了,强者和征服也来了。
  于是恨就来了。
  如果,在白昼,你不肯屈服,你不甘示弱,那么在黑夜你将渴望诉说。
  比如梦,即是诉说。比如所谓的“淫荡”与“肮脏”,所谓的“无耻”和“变态”,那都可以是诉说。黑夜将偿还你全部的诉说能力;性,蔚为极端。故而黑夜的诉说不可混同于白昼。任何一点点的言不由衷,行不尽意,或“性”不言心,就都是谎言。在夜的约定中,惟谎言才是淫荡。夜的戏剧要的是敞开,是畅饮,是忧哀与盼念,是承认软弱与宁愿屈服,惟征服才是肮脏。但不是屈服于白昼。不是屈服于征服。是屈服于黑夜的召唤,屈服于无限的远方与近前的残缺,因而是屈服于软弱,屈服于向爱并且能爱的心魂……
  
  125比如姑父
  
  比如姑父。比如那个(以及所有)难逃耻辱的老人。比如一个(以及一切)因为害怕折磨而一辈子活在愧悔之中、因为怕死而一辈子生不如死的心魂。
  地比如丁一、秦娥和吕萨的胆大妄为——要使那“无墙之夜”无边无际地扩展。比如说他们要邀请那些苦难的心魂走进戏剧,要让那些残酷的真实变成虚假的模型,要让姑父的梦念成为可能。比如说他们要用赤裸的身体和赤裸的心魂互相告慰,并且告慰姑父:叛徒,即便是叛徒也仍在爱愿的眷顾之中!比如说他们要用尽一切极端的话语相互倾诉,并且对那个老人说:忘记那些人为的荣辱吧,放弃那些人定的善恶吧,在这个被神所赐福的时刻向往伊甸!比如说丁一、秦娥和吕萨,便用一切能够想象的“淫荡”或“变态”互相宣布,并且向所有孤苦的心魂宣布:我们曾经是,我们仍将都是,上帝所播撒的相互寻找的消息!以及由夜的戏剧所解放的,本真角色!
  而这些,都要依靠想象。
  因为毕竟,这样的戏剧不是要你看的,我也不是要写给你看的。
  因为“看”是多么狭小,而“听”与“想”是多么辽阔!
  所以你要想。想象姑父、馥和别人的戏剧。想象丁一、娥和萨的表演。想象他们的想象,并且被他们所想象……比如说在那个红、蓝、白三色的房间里,丁一的思绪融入(即表演)姑父的现实,融入一个被判离群的孤魂,那时娥与萨都是(即扮作)别人——光荣或正义的别人……比如说在某一个“空墙之夜”,在相约为真的虚拟之中,娥的心流注入(即表演)馥的历史,注入一个不知所归的行魂,那时丁一和萨都是(即扮作)别人——平安或幸运的别人……比如说在一种时间的魔术里,萨以其由衷的祈祷而成为(即假设是)一个神奇的魔术师,成为(或象征着)苦难的拯救者,那时丁一和娥都是(即充当着)别人——任由历史所指使的别人……
  比如说,当姑父走在那条白色的街道上,娥与萨便是那条街上的眼睛——知情者的轻蔑(“哦,这个叛徒”),熟识者的躲闪(“哦,这个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陌生人的好奇与孩子们的恐惧(“喂看呀,看呀,那老家伙是叛徒”)……就好像丁一又听见了那首“流氓之歌”,或听见别人一齐喊道:“看呀,就是他,他就是那个输给人家东西又跟人家要回来的家伙!”“看呀,他就这么光着屁股站在街上!”……这时候,丁一便只好埋头快走,而姑父则只有逃回家去……
  丁一逃进那块红色的区域,即姑父逃回到满院子的花草中间。
  姑父气喘吁吁。姑父失魂落魄地祈祷,或永远只能是这样无望地祈祷……这时候,娥与萨翩翩然穿“墙”而入——一身素白衣裙的娥,似执意要唤起丁一幼年的惧怕;一身灿烂衣裙的萨,便好像姑父脸上那只时隐时现、欲起欲落的彩色蝴蝶。恐惧抑或蝴蝶,越过那道红与白的交界,走到姑父跟前;素白的娥说:“我是馥,你还记得我吗?”灿烂的萨说:“我们是别人,是光荣与正义!”素白的娥说:“你这个叛徒,你以为你能够逃脱光荣与正义的眼睛吗?”灿烂的萨说:“光荣和正义的眼睛是什么墙也挡不住的!”素白的娥说:“我们敏锐的目光将看穿你的一切!”灿烂的萨说:“看穿你的墙,看穿你的衣,一直看到你的耻辱!”丁一便只好服从,哆哆嗦嗦地脱衣,包括“裸体之衣”,脱尽一切直至袒露出姑父伤痕累累的身体和伤痕累累的心魂……因而你要想象,想象那些早已飘逝进宇宙深处的鞭打声、呵斥声、凌辱声和哀求声……是呀,那些可怕的声音,那些屈辱的景象,飘进宇宙的深处但并未消散,它们沿着你的记忆或祈祷走进了今夜的戏剧——正如秦汉所言:化作一具仿真的模型……因而那“冰冷的刑具”转而表达着贴近的心愿;因而那“残忍的刑罚”恰似签署着一项温柔的约定;因而那宇宙深处的疼痛方可脱胎换骨,再造那历尽劫难的亘古之梦……是呀你要想象,借助今夜这虚假的模型,为那曾有的真实而哭!借助这近前的温柔,为那遥远的冤魂而祷告……是呀你要想象:莫不是那青春的激情注定了这垂暮的耻辱?莫不是这苟活的一生只为写下这永世的伤痕?只有这样想象,只有倾听这伤痕的诉说、这耻辱的祈盼、这些心死如姑父者们的梦念,那具残忍的模型才会崩塌,留连于宇宙深处的仇恨才会烟消云散……那时,少女馥的幽灵才会复活,光阴倒转,素白的娥与灿烂的萨就会以青春之馥与垂暮之馥的名义一同到来,那样,姑父就可能在我的丁一之旅中获救……如果娥把一个巨大的镜框(完全可以有这样一个道具)倒转,萨入其中,脸上是凄哀的微笑,青春的馥就可能重返人间。如果娥从萨的身后闪出,缓缓走近丁一,轻轻梳理他的头发,垂暮的姑父就可能与他垂暮的情人团圆。但是不要说话。娥和萨,以及光荣和正义,以及平安与幸运,都不要说话。只要沉默。只要沉默,沉默,和沉默……任那素白或灿烂的衣裙随风招展,任那青春的妙体若隐若现,任那孩提时的恐惧与这暮年的祈祷相依为命,一同思念伊甸,一同向往伊甸的坦然与不知有耻……那样的话姑父就会得救了,一个难逃耻辱的老人才可能在满院子的花丛中重新成为一个安详的姑父。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