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可我万没料到,欲梦之时也是最易遭受攻击之际,丁一那厮竟利用这自由时光反唇相讥:这光是我的错吗?你干吗不当众揭穿我呢?面子都是我挣的,你跟着沾光,事后别人还没说什么呢你倒先来指责我!你说什么,有一天我会把你也搭上?你这不也是怕丢人吗?你这算不算是虚荣?哥们儿,先都想想自个儿得啦!是呀是呀,这一回轮到我理屈词穷。
  我们昏昏然默坐无语。
  月上中天。
  旋即星光灿烂。
  最后我说:睡吧睡吧,可怜的人。
  我期待万籁俱寂。我期待梦中平安。梦,或可把我带回到生命的起点。
  
  24此夜无梦
  
  偏偏此夜无梦。
  此夜睡得警警醒醒,睡得乱七八糟。前半夜起风了我也知道,后半夜下雨了我也记得。隔壁的小两口唇枪舌剑吵闹了一宿,一字一句我都听得明白,单不知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吵?为什么结婚?以及为什么还不离?
  天快亮时来了个劝架的,一个老太婆。老太婆一进门就嚷:“干吗干吗呀这是?说了归齐你们到底这是想怎么着呀?什么爱不爱、情不情的!你叔我们压根儿就没说过这俩字儿,我还不是给他生了三男二女?搭伙过日子呗,吵什么吵!”
  老太婆的话有如催眠曲,此后我睡得安稳安稳,昏天黑地一丝梦也不来。
  25人间真相一
  取“一”废“二”更名之后,丁一曾一度心平气定,自觉已是弃凡脱俗,跻身高雅。尤其无论什么名单名录,但具斯名,必赫然榜首——虽说是占着姓氏笔画的便宜,但毕竟鲜明夺目,令此丁沾沾自喜。然而这份舒心与惬意并不持久,很快他就发现了名不掩实,其卑微之出身仍难免被人牢记,心中郁闷遂渐渐依旧。
  如今回想,最是有几件事让他耿耿于怀。第一件是在“文革”之初,我记得,那时的空气中和阳光里,忽然飞扬起一句口号:“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照理说,这口号非但不能对丁一构成威胁,反当助其光荣殊显——丁家祖上虽是地主,但随时代巨变,家道中衰,眼见着衣食无计,丁父自知“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便去速成了一套做饭的手艺,正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吧,厨师也算工人!那丁因而有了一份响当当、大可以去做革命中坚的资本。故而一天,当一个最为傲慢的革命组织宣告成立时,他便以十倍的自信跑去加入。然而现实总是要复杂得多。
  丁一到时,只见某教室门前人群踊跃,几位天然领袖端坐于讲台中央,正一一审查加入者的资格:
  张三?——到!出身?——革干!——通过,通过,通过……授袖标!
  李四?——到!出身?——革军!——通过,通过,通过……授袖标!
  ……
  几位天然领袖之外,还有个漂亮女生站立一旁,专门负责发放袖标。袖标依质地与宽窄之不同,红艳艳地分摞桌前。丁一的眼睛又直了,当然不是看那袖标,当然是看袖标后面的那个女生。
  她姓秦,秦峨。丁一悄声跟我说:“山”字边加一个“我”的那个峨,刚改的,以前是“女”字旁的那个。 行了嘿!我说他:又琢磨什么呢? 你说是“山”加“我”的好呢?还是“女”加“我”的好?当然是“女”加你好呗! 对对,我看也是。
  这小子倒老实,痴痴迷迷的连嘲笑都听不出来了。
  喂喂,你看!怎么那些袖标有的是绸子的,有的是缎子的,有的是布的呢?怎么宽窄也不都一样?
  那厮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事,目光直勾勾的再也躲不开秦娥了。
  王五?——到!出身?——高干!——通过,通过,通过……授袖标!
  孙六?——到!出身?——烈士!——通过,通过,通过……授袖标!
  周七?——到!出身?——革军!——通过,通过,通过……授袖标!
  赵二?——到!出身?——革干!——通过,通过,通过……授袖标!
  ……
  “丁一?丁一!”
  “哎哎,到!”
  “出身?”
  “什么?什么出身?”
  “废话,问你呢!”
  “噢噢,工……工人!”
  “通过”“通过”“通过”……“授袖标!”
  那丁心如跑马,早已不知身在何处,此时急慌慌上前几步,从秦娥手上接过一条袖标。平生头一回碰到她的手哇,那厮不免周身一抖,涌动起一股暖流。
  秦娥其时一身洗白的旧军装,束腰耸胸,短发齐耳,尤见其丽质非凡。
  头一次接触就这么稍纵即逝,那丁怏怏然走出人群。走了很远才发现:咦,咋回事,这袖标怎比别人的窄呢?别人的五寸,六寸、七寸,怎么我的只有四寸?别人的有缎子的,有绸子的,怎么丁一的却只一条红布?丁一想回去问问秦娥,却又不敢,犹豫之间已从众人的议论中听出缘由:袖标的宽窄与质地,盖据父母之级别的高低而不同!
  丁一呆愣片刻,思绪一下子跳到《西游记》的末尾:师父、师兄都已成佛,凭甚俺老猪只得个罗汉位?但见佛祖威然,八戒只好喏喏。——唉唉,佛界尚且如此等级兮兮,丁一想想也只有“正确对待”吧,遂将满腹狐疑同那四寸宽的红布一齐藏入怀中。
  
  26人间真相二
  
  好在丁一虽对“红绸”“红缎”心存羡慕,却并不怎么喜欢那帮“红绸”“红缎”的所有者——秦娥除外,故而心绪还算坦定。
  丁一与之要好的,是自家院子里的几个年龄相近的朋友。自家院子里的几个好友,出身不红也不算太黑,除去“臭老九”就是“反动学术权威”,连四寸的袖标都不能有。他们虽敢怒不敢言,私下里却常对那帮“红绸”“红缎”流露着鄙视。
  鄙视的理由之一:那帮人有什么呀?
  鄙视的理由之二:那帮人,其实有什么呀?
  鄙视的理由之三:那帮人,说真的,他们到底有什么呀!
  起初丁一听着痛快,解气,便也随声附和,却总不明白那个“什么”究竟是指什么?几个好友对“那帮人”极尽挖苦、讥讽和嘲笑,而后买几瓶汽水开怀痛饮,相互间更加情深意切。于是乎勾肩搭背,东游西逛,继续轻蔑着那帮“红绸”与“红缎”。丁一间或只为秦娥作些辩护:“喂喂我跟你们说,秦娥可不是(他们)那种人。”或者:“嗨,你们发现没有?秦娥可不(像那帮人)那样。”或者:“真的,不骗你们,秦娥跟那帮人一点儿都不一样!”好友们先持异议,继而窃笑,最后考虑到凡是朋友赞成的我们也要赞成,便苟同道:“好好,秦峨不是。”或者:“对对,她跟那帮人不一样。”或者:“没错儿没错儿,秦峨肯定跟那帮人毫无共同之处,行了吗?”于是那丁心舒气朗,咬着冰棍,顶着七月的骄阳,继续跟好友们一同闲逛,并继续贬低着除秦娥之外的那些“红绸”“红缎”,不断嘲笑着“那帮人”实在是小人得志,寡闻鲜见,实在是土得掉渣。——“不信你上他们家瞧瞧去,书都没一本!”“谁说没有,也许有几本扫盲课本吧?”……于是渐渐地,丁一觉出有点不大对劲儿了——怎么晴天朗日的,总好像藏着一缕阴云?一缕阴云欲集又散,欲散还集,这到底怎么回事?终于,丁一听出些弦外之音了,几个好友分明是在暗示:惟咱这样的高知家庭才不寻常,惟咱这样的书香门第才算高贵,才能高贵得长久与牢固。教授、专家、学者、名人……就算鹰有时比鸡飞得低吧,可鸡永远飞不得鹰那般高!论学问,论见识,论功名成就,文化修养——“说真的,那帮人!他们可有什么呢?”这情绪,在当时虽不宜像那副对联似的大肆张扬,但在几个好友之间却不掩饰。丁一心里“咯噔”一下子,忽觉得不是滋味。再想想,又觉得他们说得似乎也不错。可再听听,心里依然不是滋味,于是步履怯怯,只啃冰棍,不再附和。
  丁一默默无语,忽如秋风萧瑟,四野空荒,身上和心里都一阵阵地冷了。他摸摸怀里那条袖标,忽然明白:无论是红是黑还是什么别的颜色,他丁一注定只宽四寸。
  几个好友发现了丁一的沉闷,并马上看懂了他的心曲,于是纷纷给他安慰:“喂,你可跟那帮人不一样……”“工人,工人多棒呀,你们工人其实挺好的……”“工人怎么啦?你们工人才是最伟大的哪……”——啊,你们!我们!他们!丁一脑袋里“轰”地一响,明白了:“我们”不是“他们”,“他们”也不是“你们”,“你们”当然也不会是“我们”……丁一听得直想哭,直想拔腿逃走。但他还是站着,还是蹲着或者坐着,还是脸上带着微笑。淡薄的阳光使天空显得苍白,风在高处肆无忌惮,好友们的声容笑貌虽仍清晰,却怎么好像渐渐扁平,渐渐飘离,越飘越远……
  

[1] [2] [3] [4] [5] [6] [7] [8]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