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什么,流氓?你倒给咱说说,啥叫流氓?
  你这样看别人,就是流氓!
  为什么?难道你就没这样看过?
  没!
  我是说在街上,在人群中,在你斜视的目光里,不为人知的角度。
  嘿,我心说好嘛,这可是恶人先告状:那是你呀哥们儿!怎么栽给我?
  好,那么在心里,梦里,在你的想象中,夏娃她啥样?
  他这一问,我倒真有点含糊。
  一个老太婆?还是仅仅一身漂亮的包装?
  可是,我没偷看!
  可你偷想!告诉我,在心里、梦里、想象里,你都看见了什么?
  咳咳,您看这小子问的!
  我替你说了吧,那丁道:一个美妙动人的女人!可一个美妙动人的女人绝不会止于楚楚衣冠,这你承认吗?
  哈,丁一!倒是你来教训我吗?我得反攻:你倒不如像先前那样,到画报里和录像里偷偷地看呢,到海滨浴场去公开地看呢!
  那不一样!丁一喊道,似灵机忽通:浴场里哪有真正的赤裸?那儿的人都像你说的,一身“裸体之衣”!要么她们离你很远,傲慢得像一群蜡像,要么我正想挨她们近些看看清楚,她们就跳起来像你一样说我是白痴,流氓,精神病……
  你以为你不是?
  好好,咱不斗嘴。说实在的,我也早对她们没什么兴趣了——那些海滨上的模仿秀,招摇其实空泛的模特儿,标致其实僵死的所谓人体美,那些漂亮的空壳!单纯的裸体,哥们儿你说是啥?不过皮肤包裹的一块有限空间,丝毫也不能扩展,不能飘缭、动荡,除了裸体你再也看不出别的,除了像裸体她们甚至都不像女人!
  这小子真让我吃惊:丁一有可能天赋不凡。
  可是一个独处的女人你见过吗?他说:比如一个沐浴中的女人,那绝不一样!她是那么自由,舒展,毫不做作,既柔弱又强大,既优美又真确;柔弱得让你想亲近她,强大得让你觉得可以依赖,优美和真确得让你想要融入她们……而她们又是那样地不加防范,旁若无人,无比的安静中埋藏着难以想象的热烈,热烈却又毫不张扬,时间一样地悠久,沉重,忧伤……时间真是沉重又忧伤啊,你说是吗?但却被她们纳入蓬勃,灵动,纳入绵绵不绝的自在与悠然。她们的眼神,表情,她们的每一部分和她们所有的动作,都在说着一句话……都在说着……”
  什么?
  那丁垂眸,久思不得其句。
  这回让我来替你说吧,那句话是:这儿没有别人,这儿无衣无墙。
  丁一差点跳起来:是是是,就这句!哎哟喂,行啊你哥们儿!
  废话,我是谁?永远的行魂!记住:我就是旅途,是坎坷,是潜意识,是你全部的秘密……啊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但你还是流氓!
  又咋啦?
  违法。违法了呀,你懂吗?
  唔,那丁嗤嗤窃笑:咱俩,不说这个。
  
  55并非奇迹
  
  回过头来再说丁一的病吧。丁一神了!乐观的丁一,坚强的丁一,年轻有为的编剧丁一,被媒体频频关注的和在众多漂亮的女演员中如鱼得水的丁一,真他妈神了——他的病居然好啦!忽然之间,就好了。对呀对呀,痊愈了,没事了,身上的那些丑陋的花株或恶毒的种子均告消失,一下子全都没了!要不说神了哪。
  当然是经过一系列检查的:X光,B超,CT,核磁共振,血,尿,淋巴,唾液……嘿,那东西怎没了呢?再做一遍:X光,B超,CT,核磁共振,血,尿,淋巴,唾液……没有,还是没有,邪了门儿啦。大夫们白纸一样的脸上堆起无数褶皱。一个说:“原来什么情况,肯定有吗?”二个说:“就像我站在您跟前一样确定。”三个说:“那怎没了呢?没也不能没得这么干净呀?”四个说:“不可能没,不、可、能!”五个说:“您是说现在不可能没,还是说原来不可能没?”六个说:“现在和原来都不可能没。”七个说:“那我们都是傻B?”
  丁一站在一旁插嘴道:“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揉皱的白纸们一齐转向他。
  “原来有,现在没了。”
  大夫们摇头,疑叹,盯着那些光怪陆离的胶片和屏幕发呆。
  沉寂中,有个大夫击桌而笑:“简直是扯淡!”
  这让丁一有些恼:“您的意思是不是说,只有死了我才对得起各位?”
  “啊不不不,没这意思。怎么跟您说呢?这么说吧:我,我本人,必须承认,医学,到目前为止,还是个傻B。而您,丁一,是个奇迹!”
  “听起来还像是说,我死了才正常。”
  “是的,从咱们掌握的情况看,是这样。”
  “也就是说,各位摆弄了半天的那些光啊药呀,全是糊弄人的?”
  “也可以叫安慰,安慰疗法。死马当作活马医。”
  “压根儿,一开始,您就知道那些玩意儿没什么作用?”
  “安慰,也是一种作用。”
  “会不会,我压根儿得的就不是那种病呢?”
  “根据咱们掌握的情况看,不应该是别的。”
  “那么,根据咱们掌握的情况看,这会儿我该在哪儿?”
  “这个嘛……不好说。说不好。”
  “不说(的)好!反正不该是在这儿,对吗?”
  “您是个奇迹。”
  “您也是!”
  
  56奇迹
  
  在医院门口,丁一买了四根油条、三个烧饼、两碗豆浆,一通狂吃,心想:奇迹,什么是奇迹?如果我活着是奇迹,那我还能不是奇迹吗?要是照他们的说法,正常的话,这会我已经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都不知道了还正常个屁!
  想着想着他想笑了:喂哥们儿,有个赌你肯定赢。
  什么?
  去跟任何人赌他死不了,赌什么都行,你肯定赢——他活着,你当然赢;他死了,你还输给谁去?
  行嘿,哥们!我说:丁一你快入道了。
  可他吃着吃着又吃噎了,还是有个问题想不清楚:如果不是奇迹,是正常,那么现在就没我了。现在就什么都没了。现在就什么什么都没了。可什么什么都没了是什么样呢?
  好哇,问得好!我鼓励他:想想吧,什么样?你可记得“什么都没有”是什么样吗?你可记得,“什么都没有”有过吗?
  ???
  我启发他:那,你记得什么?
  记得有。只记得一点一点地,什么都有了:先是一声钟鸣,余音荡荡……然后是亮白的窗纸,暗衬的窗棂,游动的光斑和树影……然后是四壁,屋顶,吊灯,和那座古旧的时钟……然后由远而近,由虚而实,我看见了母亲的身影……
  好极了!丁一这下你该明白了:“什么都没有”怎么会有呢?生也不会有,死也不会有,正常也不会有,奇迹也不会有……那才是“什么都没有哪”!连“什么都没有”也没有,那才是“什么都没有”呢!
  可,那是什么样儿呢?
  不是什么样儿,是没样儿!“什么都没有”还能有样儿?
  那……那……丁一说:那在我出生之前呢?
  出生之前吗?好,我告诉你:出生之前如果是“什么都没有”,那就应该连“出生之前”也没有!如果有“出生之前”,那么“出生之前”就不会是“什么都没有”,就不会是无,就还是有。还记得吗?——如同水在沙中嘶喊,或风自魂中吹拂,虚无缥缈之间凝聚起一点欲望,心识不死……轻轻地飘摇,浮游,浪动,轻轻地漫展或玄想……然后虚无急剧变幻,缥缈骤然有形,一团曚昽辉耀的光芒似从一抽象之点,豁然铺陈……然后,我来到了你,我们一起走到了现在……
  丁一抹抹嘴,喘口气,还是摇头:可这都不过是猜想啊,是传说,传闻,记载,或者都是别人的记忆,是神话,是戏说,弄不好没准儿还是谣言。
  可是!可是我问你:你以为你有多少是自己?你以为你有多少机会可以是独立的自己?除了你这一身硬件,你的所知,有多少不是来自传说、传闻?你信以为真的,有多少不是根据记载或别人的记忆?你的前途,有多少不是靠着希望和猜想?你丁一压根就是这音乐中的一个音符,一个段落,一次传承呀,怎么你又给忘啦?
  那丁吃饱了喝足了歇够了,又痛痛快快屙了脬人屎——看来病真是好了,浑身上下通透舒畅……但心里,总还像有个谜团。
  可说了半天,咱到底是干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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