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那头狂暴的野兽已是瘫瘫软软。
  四周死寂,惟两具虚白的人形并陈床榻。
  还有什么?风,一如既往,掀动市井喧嚣。太阳,恒久运行,分开昼夜。时间“嘀嘀嗒嗒,嘀嘀嗒嗒”从不停歇。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呢?好像还应该有些什么的呀!但是,什么呢?
  莫非,只剩了告别?
  说声再见?
  然后藏进别人?衣冠楚楚,相逢一笑,欠债还钱?
  我轻声问他:此刻,丁兄作何感想?
  那丁不语,似风情未尽。
  我轻声问他:“裸体之衣”怎样了?还有夏娃,她在哪儿?
  那丁不闻,或犹自温存。
  嗨,我喊他:问你哪!
  那丁惊醒:哦哦,你说什么?
  夏娃!那女子可是夏娃?
  月白天高,河汉迢迢。
  那丁坐起,再看身旁女子,如隔万里之遥。
  好吧好吧,他强驱睡意道:我爱,我爱她就是。
  喂,这可不是单由你说了算的事!我冲他喊:还有我呢,告诉你,我可不爱!
  那丁呆坐,眼中星迷月乱,脸上一缕缕走过怅然。
  那一宿我搅得丁一辗转反侧,彻夜难安。我不停地在他耳边吵闹:那么我呢?我呢……不停地在他心里叨咕:我可不爱,不爱,不爱,不爱……
  
  59脱与裸
  
  我可能有点像一个叫托马斯①的人。那家伙对“脱”情有独钟,对“脱”这个字,这声音,一往情深。脱的动作,脱的姿态,脱的意味或氛围,永远令托马斯激情不减,心存感动。我有点像他,或是在这一点上我倾向于米兰·昆德拉,没有谁比我更理解他那个托马斯了。
  “脱”,而不单单是“裸”——这一点我与托马斯所见略同。
  “裸”有什么?在我看“裸”的魅力全在于“脱”,否则就易与人体解剖或体格检查相混淆——而这些方面,教育和医学早有了周密并冷静的作为。
  冷静。
  对了,冷静!为什么教育或医学需要冷静呢?因其面对的只是人形,只是身器,不涉心魂。冷静,说到了点子上。因为心魂什么也没脱呀,心魂依旧藏于“裸体之衣”(这一回它不叫舞蹈或艺术了,叫教育,叫医学)。而单纯的赤身裸体并不担负心魂的传达,所以,为了避免心魂的误解,就更要以冷静来拒绝心魂的萌动。老师,或者医生,千万要冷静,千万千万不要惊动心魂,否则难免酿成罪行——可以设想,若对某种教具抱有欲念,那行状岂不近于恋物,或渎尸?就比如裸舞,你要偏说那是光着屁股,便是不够冷静,或因不够冷静而导致亵渎。
  那么在性爱中呢?在性爱中恰恰相反,要的正是激情,是热烈,是放纵!冷静,倒是无能了。
  性爱,乃此一心魂——借助肉体、甚至要冲破肉体——与彼一心魂的相见啊!所以,单纯的裸,或冷静的裸,均与“爱”字无关。那或者是医学,是教育,或者就不过是性交的预备,繁衍或复制的第一道程序。譬如说“行房”呀,“同房”呀,“房事”或“房中术”呀,便冷静得听不到心魂的呼声——中规中矩有条不紊,简直就像药房或试验室里的配制,像木工房与修表店里的手艺,那可真是冷静得可以!
  顺便说一句:我一直纳闷,怎么会有人只看ED①是性无能?依我悠久并广泛的游历来观察,性事百态而独尊性交者,唯在心性未开单图繁衍的物类。而在人,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性爱早已是一种奇诡不拘的语言了不是吗?惟其奇诡不拘,出神入化,这才有了创想与浪漫,就好比不毛之地的携手涉险,就好比雪域高原的登峰造极,那样,唯其能够那样,心魂这才有了“他乡遇故”般的惊喜。只会性交?咳咳,那叫什么!咱前头说过了:那是畜类!只图繁衍的东西当然是独尊性交哇,当然是只看性交是一门绝技其他一窍不通呀,而梦想纷然的人类若也独守此技,那才真的是无能了。
  有点离题了,还说脱与裸。那么,可有单纯的裸吗?不脱就裸的,有吗?然而却有仅仅是为了裸而脱的——无论是施教,是行医,是同房,都方便。但也有根本是为了脱而裸的——这却不求方便,相反,这倒要期待复杂了,千万别那么简单,那么快捷。譬如我在丁一的初遇风流,总感觉那个“脱”字应当漫长、繁复、犹豫,应当像那两片无花果叶飘来时一样地惊惧,迟疑,缓慢……不过,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是呀,为了诉说!
  为了探问与回答。
  为了回忆或确认。
  为了一向的心路迢迢,为了千年一回的心魂团聚,为了曾经的眺望以及未来或永久的依归。
  所以“脱”可以是一种表达,“裸”却多是为着使用的方便。
  所以“脱”是恒久的动态,是心魂永不期止的盼念。“裸”却常是这盼念的中断,结束,或压根没有——方便地使用了之后,墙还是墙,裸还是衣。
  所以,轻松便当的“裸”最易火暴,复杂犹豫的“脱”就难,就累——多历煎熬,或常处寂寞。
  尤其是在我到达丁一的第二十几个年头,春夏之交,裸,忽于那一带如火如荼。刻意的裸,无意的裸,有意无意的裸,示裸、售裸、明价、议价……或大张旗鼓,四处散发、张贴,或成箱成捆,批发、邮购,或于昏街暗巷中零买零卖。于是乎很快,裸便存形去意,惟在光鲜的印刷或靓丽的皮肤表面招摇,挣扎,魅力耗尽,碌碌无为,哪里还能担负起心魂的敞开?哪里还是托马斯与我的期盼?
  敞开?敞开啥?简直废话——那是包装,是策划,是运作,是人性解放是时代精神!还说什么“敞开”——哪儿来的你,乡巴佬还是外星人?
  是呀,丁一你忘了吗?单纯的裸咱早就说过的:“那不过是皮肤包裹的一小块空间,丝毫也不能扩展……”现在应验了吧?裸衣重重,心魂埋没,“敞开”已被琳琅满目的裸器所覆盖,所中止,甚至于毁灭。
  幸好还有“脱”在。(看样子丁一真的是忘了。)
  幸好,“脱”与“裸”从来意趣迥异。
  所以,脱,魅力犹存。脱,若不期在裸器之前止步,脱去的便不单是衣和墙,还有千年遮蔽、万人阻挡,还有伊甸之外的隔离,和这尘世中心与心的防御。
  因而爱愿萌动,悠悠亘古不息。
  因而“脱”字传来,爱者心存感动。
  因而“脱”,这颤抖的声音,这由衷的行动,这不息不尽的心愿与期求,令我和那个叫托马斯的人心往神仪。那是恋人的暗语是爱者的箴言呀,是心魂相期相许的归路,相聚相汇的祥音!
  
  60春光缭乱
  
  但别指望奇迹。丁一凡胎俗骨,从无奇迹。我早说过:人形之器常比那盟约更具吸引,昂扬盛开的花朵会置心魂于不顾。春光缭乱,狂浪的力量正如一位先知所言:除非得到炼火的匡救,因为像一个舞蹈家你必随着节拍向那儿跳去。一切均未出我所料,那丁一,花间裙下无师自通,床帏之事生而自明,况且大病已去,春光正好,正所谓“天生丽质难自弃”,他哪里还顾得上我,哪里还顾得夏娃,哪里还管得了什么伊甸之约。于是乎曾有一度,这丁一千逢万遇所向披靡,艳绩频频战无不胜。
  情场得意,看来这厮时来运转。
  只不过,经生隔世至今我还是纳闷:凭什么此丁恁有魅力?凭什么,不管是纯情的、妖艳的、斯文的还是火暴的,总之有点趣韵的女孩都会看得上他?就因为他生来对“小姐姐”“小妹妹”一往情深?
  然而此地自古有谚,“牛皮不是吹的”,那丁一果然风流天赋。早在春风乍起他偷看黄书、裸照之时,以及春风强劲他独自饱览“毛片”之后,私下里他就常跟我抱怨:唉,这帮导演们哪,说他们什么好呢?想象力就像个正方体,翻来倒去还是一般儿高……而且脏,脏兮兮的从头到尾拾人牙慧!还有什么“性知识”,哎哟喂那可是能教的吗?最吓人的是“房中术”,畜生也不过论期论季地来,怎么这帮人倒要按时按点儿地干了?
  那你说,理当如何?
  哥们儿哎那是艺术!讲什么理吗?捣捣乱都比他们对。
  捣乱?说说看,怎么个捣法?
  怎么个捣法?那丁诡笑:你自己想!
  想不出。
  KAO,我不信你想不出!你丫想不出你丫可真算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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