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认识你的脚印。”
  “真的呀?”依惊讶地望着他。
  “你一个人跑这儿来干吗?”
  “自己看!”
  画板上夹着画纸,画纸上是一幅未完成的素描:一棵苍然的老柏树。
  “树哇?”
  “我可喜欢树!”
  “干吗不画人?”
  “我不喜欢人。”
  “不喜欢人?”
  “你喜欢?”
  “人怎么啦?”
  “你说人怎么啦?”
  “好吧,那你画。”
  “你上哪儿?”
  “不上哪儿。我看你画。”
  “我说你还是走吧。”
  “走哪儿去?”
  “我管你走哪儿去?爱走哪儿去走哪儿去。”
  “我就在这儿看看不行吗?保证不出声。”
  “一点儿声都不能出。”
  “保证!”
  “出了咋办?”
  “出了不用你说,我立刻滚蛋。”
  依“嘁嘁”地笑。
  天上走过鸽群,走过哨音,走过云朵。淡淡的云影掠过树林,掠过依的画纸,掠过画纸上的老柏树。丁一将终生记住那一刻的安宁,记住那安宁中光线的变幻,记住那光线的变幻中有一缕温香暗暗弥漫——以情种丁一之敏觉,我闻见那温香在林间飘缭,盘绕,很快就寻到了她的根源……
  “要是画人,肯定你也画得好。”
  “我偏不!”
  “咱美术老师说人才是最美的,也最能表现时代……”
  “什么狗屁时代,世界上顶人虚伪!”
  丁一心里忽悠一下,想起了那天的大会,想起了人间真相。
  依见他不再吭声,停了画笔,看看他。
  “人都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你信不?”依问。
  丁一敷衍着点头,仍不吭声。
  依说:“我爸的那些什么门生呀,弟子呀,今天还是先生长先生短地追在你身后,可明天你倒了霉,为了择清自己他们骂你骂得比谁都狠。”
  他们站在台下卖饭吗?
  嘘——丁一!依并没有恶意。
  “这就是人!”依说。
  “我看不出人有哪点儿好,”依说。
  “你说,人哪点儿好?”依问。
  “可是你看这些树,”依说:“多么真实,多么坦荡,一切艰难一切记忆一切愿望就这么直接告诉你,没一点儿花言巧语躲躲藏藏。”
  “我爸说,这才是真正的语言!”依说。
  “画它,就是听它说。”依又看看丁一。
  “你听见它们在说话吗?”依问。
  “它们在交谈。它们在梦里互相祈祷平安。在冬天的睡梦里,它们默默地祈祷着春天,酝酿着漫山遍野的绿色……喂,你怎么了?”
  丁一弯着腰,手拄双膝,目光直勾勾落定在依的画纸上,耳边似有喧嚣——也许是天上的鸽哨声太过嘹亮?
  “问你呢,傻啦?”
  画纸上的老柏树渐渐模糊。
  “嘿,你听见没有!”
  丁一还是不动,眼珠都不动,他怕一动眼泪会掉下来。
  依放下画笔,推推他:“怎么啦你,没事儿吧?”
  丁一这才刚睡醒似的直起腰,强作欢颜,但表情明显还不能脱离刚才的心境。
  “你想什么?”
  “没呀?没想什么。”
  “瞎说,你骗人。”
  “你不是说人都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吗,你还问?”
  “我又没说你。”
  “你没说我,我自己说我。”
  依歪起头,看他。
  “我没资格说别人。”
  依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看。
  “你说得对,树比人好。树都是树,只有人把什么都分成贵贱。”
  “你想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
  “你想什么干吗不说呀?”
  “谁想什么都说吗?”
  依把画笔放进画箱,眼睛不离开她的朋友。
  丁一围着某一棵老树走,看天,看远处,偶尔看一眼依。
  依一直都看着他,等他说。
  “你们祈祷的那种平安,也包括我们吗?”丁一终于说出了这句话,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吓坏了。
  “我们?”依问他:“‘我们’是谁?”
  “你们认为,低贱的,或者说平庸的人,也有什么平安值得祈祷吗?”
  “‘你们’?我不懂你说什么。”
  “你不懂平庸是什么意思,还是不懂被人看不起是什么感觉?”
  “你说的这都是什么呀!”
  “那我告诉你:平庸就是被人怜悯,被人安抚,被人劝慰,被人夸奖,可这之前并不被人发现!”
  看样子依是听懂了。听懂了的证明是:依脸色骤变,但只是低下头,并不反驳。我猜她一定是想起那天的事了(那个骄阳如火的七月),或者她一直就没有忘记那天的事(大家勾肩搭背地在街吃着冰棍,丁一忽就沉默寡言起来),那件事虽不强烈却时常在她心头泛起(“你们”“我们”“他们”)。看着依的样子,我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嘿丁一,你就甭说了!
  可那丁却忽然不依不饶起来:“被人忽略是什么感觉你知道吗?你以为,根深蒂固的平庸、低贱,永生永世地让人看不起,真就比站在台上挨斗更平安?你说你祈祷平安,可我敢说,谁也不会祈祷我……我们这样的平安——被人轻视,被人忘记,然后又被……被人安慰!”
  呀!这厮何时有了如此敏锐的思想,如此尖刻的口舌?连我也一时惊诧。
  “我没有那样想啊,真的丁一!我们都没那样想……”
  “可你们那样说了!你们说‘你们工人’……”
  看样子依早就料到是这句话了,她脸色愈加苍白。我猜,那天之后依可能不止一次地想起过这句话,想这话都是什么意思,这话确乎是不止一种意思,但都是什么呢?她想不透,也许是不敢想透。但现在让丁一给说透了。
  “真的,真是对不起,可我真不是那样想的呀!”依苍白的脸上忽又飞红。哦,她原来是这么漂亮啊!/怎么,你现在才发现?“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我知道我们伤了你……可你别当真行吗?真的,真的是对不起……”
  丁一倒愣了。丁一本以为这下完了,话说到这份上朋友算是吹了。若非依这样说,他下一步的行动必是逃跑,本能地逃跑,但这会儿本能忽然无力,丁一站在原地傻愣愣地望着依,心里一片空白……
  然而那空白却似林中的雪地,铺展得平坦,铺展得洁净,安宁,在中午强烈的光线下泛起着点点光芒,甚至有声,是鸽子吗?那声音似从遥远之处传来,单为唤起久远的记忆——久远的哪儿呢?和谁?伊甸吗?还有夏娃?
  ……
  事后的危难让我已记不清接下来的情节都是怎样发展的了,总之,当丁一与那个名叫何依的女孩和解之时,当他们以为“我们”“你们”和“他们”都已言归于好的时候,树林的边缘响起了“流氓之歌”。或当丁一终于寻到了那缕温香的源头,并埋头其中之际,树林里来了别人!我记得,当丁一从那心动如鼓的初吻中抬起头来,发现时空跟他开了一个无比的玩笑:不单烈日已变作夕阳,雪后的树林也已经不见,场景一下子切换到“革委会”一间黢黑的小屋。在那儿,丁一将被——不是在脸上而是在心上——打上“出卖者”的烙印。
  
  71出卖
  
  “出卖者”的烙印可比“流氓”的称号严厉多了,所以很久以来,丁一宁愿接受后者,而对前者讳莫如深,甚至想在自己的记忆中把它抹掉。
  但是不行。事实证明,这不可能。
  对于丁一的出卖,可任由别人评说。比如有人说:那是暴力使然,是非法所致,责任当归时代。比如也有人说:同样的处境下,有叛徒也有英雄,所以个人的责任也要追究。比如还有人说:求生或求平安,乃人之本性,故此丁之软弱实在是可以同情和原谅的。但无论如何,这出卖的行为,毕竟已在丁一的历史中不能抹去。不能抹去的根本原因是:我与丁一将永远不能忘记——
  待那黢黑的小屋里亮起煞白的灯光时,接连走进来几个人。
  “哈,小小年纪就懂得干这事儿!”几个陌生人一一落座,屁股尚未挨稳椅面便开始嘲笑丁一。(没错儿,一定是从这样的角度开始——性的角度!那史说得不错:那个可怕的孩子已经长大得到处都在。)
  丁一满面羞愧,不敢抬头。我则想起与这世界初次相遇时的情景,那时的羞愧是因为年幼的丁一赤身裸体,那么现在呢,是因为什么?是因为少年丁一的初吻赤裸了我们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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