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接下来的事嘛,唉!我真是觉得此“同志”太过缺乏想象力——你既已千遍万遍地准备好了死,怎么就不想想千遍万遍地折磨你是否熬得住?皮鞭,烙铁,竹钎子,老虎凳……你以为你是谁?清醒的时候你宁死不屈,八天不让你睡觉你肯定还找得着北吗?你可以蔑视敌人的用刑,你也可以蔑视亲人的受刑吗?你有权决定自己去死,你也有权替亲人作这样的选择?
  出了电影院我发现丁一脸色煞白,目光灰暗,神情恍惚——那电影院里昏黑,闷热,汗味屁味混成一团上蹿下跳。我们挣扎着走到一家冷饮店,一连吃了七根冰棍此丁才算喘过口气来:哎哟喂我的妈吔!
  怎么样?我问他:要是你呢?
  那丁俩眼直勾勾地愣半天,谦逊地说:我KAO,千万可别他妈轮上我!
  我是说,假如呢?
  丁一望天望地地又想了一会儿,挺诚实:八成就招了。
  你丫就恁熊?
  鞭子嘛,也许还凑合。
  竹钎子和烙铁呢?
  够呛。
  八天不让你睡觉呢?
  八天?三天我就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了。
  那咋办?
  死!行不?不如干脆让我死了吧。
  便宜得你!刚才那哥们儿,说不定也巴不得死呢!
  我KAO……
  还有,要是当着你的面折磨你的亲人呢?比方说……
  甭他妈老拿我打比方!哪一样儿我也顶不住,行了吧?
  行了?行了谁还怕当叛徒?
  我知道我知道,KAO你丫就别说了好不好?
  好,那就不说了。最好也不想。什么也别想,只看街上的行人。看那些悠闲与焦急的脚步、各式各样的裤腿和鞋,看地上的纸屑、烟头、黏痰和尘土,听此起彼伏的叫卖和歌星们声嘶力竭的比赛吧。“月亮走,哦我也走,哦我送阿哥到门口,哦……”“此一去山高呀路又远哪,此一去十年八载呀不回还……”可是,此一去阿哥要是让敌人给逮了去,成了叛徒呢?比如说刚才那哥们儿,虽然他是叛徒,可他也完全可能是某一少女的阿哥呀……说不想其实还在想,想又想得郁闷,那就看天。看天上的鸽子和房顶上的猫,听一片凄婉的鸽哨,看猫身旁一杆蔫垂的旗……晚风徐徐之际,我俩可以庆幸的只有一件事:谢天谢地,那叛徒不是咱。
  再说咱也不打算干啥不是?那丁说:不至于有人抓咱。
  可你已经被人抓过了,哥们儿!也已经出卖了朋友!
  唉——!那丁又一屁股坐倒。
  绝望。灰暗的晚风中处处都是绝望。
  你说,怎么才能保证不落到那地步呢?
  除非……
  除非怎么着?
  除非你压根儿就不要有敌人。
  我从来也没想有敌人呀?
  或者,从来就不要有什么……什么自……自己人。
  那夜我们一起去看姑父。很久没去听他讲故事了。同时我们也去看了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她到底是谁呢?
  
  73馥的故事
  
  “现在,除了我和老刘,”姑父叹道:“没人知道她到底是谁了。”
  “现在,除了老刘,”姑父又说:“也没人能证明她是谁了。”
  “她,不是烈士吗?”丁一问。
  “只有我这么看。”姑父说:“只有我认为她应该是烈士。”
  “她怎么死的?”
  “可我的话没用。一个叛徒,怎么能证明一个烈士呢?”
  “那老刘呢,老刘在哪儿?”
  姑父沏一壶茶,请丁一坐下。
  姑父说有一朵昙花就快开了,不是今夜就是明天一早。
  姑父说丁一猜得不错,照片上那女人是他的恋人。但马上姑父又改口说不对不对,应该说他是照片上那女人的恋人。
  “到底该怎么算呢?”姑父问丁一:“我是她的呢,还是她是我的?”
  “互相的。恋人嘛,当然是互相的。”
  “唉——!”姑父长叹一声,苦笑道:“可要是你爱着一个姑娘,可她至死都不知道,你说,这可怎么算呢?”
  那女人名叫馥,姑父高中时的同学。真可谓是一见钟情,姑父说自打他第一眼看见馥他就爱上馥了,一直到现在。但是馥并不知道,姑父从来没跟她说过。那时的馥短发齐耳,一身素白的衣裙,除了歌声就是笑声,纯洁得就像个天使。姑父说“你连多看她一眼都会觉得是亵渎,可怎么跟她说呢”?终于有一天,姑下决心无论如何也得跟她说了,鼓足勇气都走到她跟前了,寒暄之后话都到了嘴边了,可就这功夫来了个别人……姑父说什么叫命呢,这就是命!这一没说可就再也没机会说了,此后馥忽然就不见了。
  “不见了?”
  “不见了。”
  也许有三四年,也许更要久些,馥就像是没了。哪儿都找不到她。姑父到处打听,逢人就问,可是没用,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什么她的消息也没有。这个人真的就像是蒸发了,凭空地就没了。
  “老刘呢,他该知道吧?”
  “爷们儿!”姑父不合适跟丁一论哥们儿,即是男人对男人,那就叫爷们儿吧。“爷们儿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听我慢慢儿跟你唠唠。”
  我能听懂姑父这话中的苦涩,他是说:哪怕屁都不顶呢,也让我痛痛快快说一回吧!
  姑父说后来,有一天,老刘跟他说馥要是死了呢?姑父说不可能,死也不能死得谁也不知道!再后来,老刘又说:就算馥还活着,那种无情无义的人你也不如就当她死了吧。姑父还是不能接受,姑父不信馥会是那种人。姑父想不出她能去了哪儿。最让姑父想不通的是,不管去了哪儿,她也不会忍心就这么一句话都不留下。
  “那,她到底是去了哪儿呢?”
  “好几年之后我才知道,她去了一个高官的府上。”
  “高官?她是不是嫁给那家伙了?”
  “别急,爷们儿,你听我说。”
  噢,我懂了!我碰碰丁一,同时对姑父说:“准是她被派到敌人内部去卧底了,比如说当个秘书什么的……”
  “你怎么会想到的?”姑父脸上露出孩子似的惊喜,就好像如果他发现得早历史原是可以推翻重来的,只可惜他不曾有丁一这般敏捷的反应。
  “要不,”我说:“她怎会成了烈士的呢?”我捅捅丁一:忘了吗,有个电影不就是这样吗?
  但姑父的笑容渐渐消失,一脸的懊悔随即深重:“唉,我可真是笨哪!我当时怎就没想到会是这样呢?事后想想,老刘一直都在暗示我呀,可我这猪脑子偏就一根筋。”
  我心说这老头真也是够笨的!——我那是从谜底推出谜面的,你当时又不知道馥的结局嘛。
  对,卧底,或者叫地下工作者,总之,就是打进敌人内部。不过呢,姑父说馥当的不是秘书,是保姆。
  “怎么是保姆?”
  “说得好听点儿是家庭教师,其实就是保姆。再说得不好听点儿,就是老妈子。管着仨孩子,一个小姐俩少爷,都还不懂什么事呢。”
  姑父实在是不能理解。姑父心说怎么了这是,馥你平时不糊涂呀?至少说这是大材小用,莫非你不明白?馥聪明漂亮又能干,有思想有志向,在姑父心中她简直就是公主,就是女王,就是真理!上学时馥的功课门门名列前茅,姑父暗暗使劲也总是赶不上她。干吗你非要去当什么家庭教师呀?干吗你非去当个老妈子呢?所以姑父就不停地去找馥,劝她离开那儿。你上哪儿不好?你干吗不行?馥,你就听我句劝行不?但馥总是东拉西扯地搪塞他,表情也似多了几分神秘或警惕,没有了以前的明朗,好像从头到脚换了个人。
  姑父说:“我可真是笨哪!”
  姑父是在一条小街的拐角处找到馥的。完全的不期而遇,完全是芝麻掉进了针眼里,说句粗话:完全是姑父的一脬屎给憋出来的。那天姑父去逛旧书摊,逛着逛着忽觉下紧,不行,非得找个地方解决一下不可。姑父就钻进一条小巷,钻了一条又一条,谢天谢地总算有个公厕了。痛快完了,姑父慢慢在小巷中走,蓝天白云,红桃绿柳,小巷幽幽,兼有童歌阵阵……好一派太平景象。姑父正自感慨,谁知就走到了命运要他走到的那个地方。——馥!正站在一家大宅门前,跟两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一起唱着歌谣:
  “打花巴掌呔,正月正,老太太要看莲花灯……打花巴掌呔,五月五,老太太要吃烤白薯……”
  姑父说他至死忘不了那声音,忘不了馥蓦然回首时那一脸惊愣的神情。蓝天白云之下,红桃绿柳之间,馥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微风飘起她一身素白的衣裙……那情景至今也还常常走进姑父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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