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是的,即便在边疆,我也一直没有忘。那棵大树的素描她还给你留着呢。”娥发现这样的“穿帮”实在是妙不可言。
  但是那丁忽然沉默。
  “喂,我回来啦!你终于把依给等回来了。”
  但那丁仍旧沉默,周身像似发一阵抖。
  “我们还在雪后,还在那片小树林里见面,好吗?”
  于是,他把头埋进娥的怀中。
  “而且,现在,没有别人……只有雪,只有树,树是多么可以信任哪,雪是多么干净……而且,在树林的边缘,也再不会有‘流氓之歌’了……”
  那丁一无声息。
  “你怎不说话了?”
  “因为,我,是个出卖者。”
  “不,你不是!”
  “我是!是我出卖了依的,出卖了依的全家。”
  “可那不能全怪你呀。”
  “姑父说他是因为怕死,可我,我是怕的什么呢?”
  “你怕连累你的父母。”
  “姑父是因为受不住严刑拷打,可我是受不住什么呢?”
  “你最受不住的是:我们,你们,他们。”
  “娥,你是怎么知道的?”
  “所有的爱人都会知道。”
  “可我为了成为‘你们’,成为‘我们’,却把依出卖成了‘他们’。”
  “所有的爱人都会为此而流放得深重的,不是在边疆而是在心里,不是在荒原而是……而是心已经成了一片荒原。”
  “娥,你是怎……怎么会知道的?”
  “因为我也是一样。”
  “秦汉呢,也一样吗?”
  “所有的爱人都是一样。但所有的爱人都因为这样的流放而更加懂得了爱情。而所有的,不爱的人,则被永远地流放到了没有爱情的地方。”
  “可他们并不认为那是这样啊。”
  “所以他们也就永远,永远都不能懂得爱呀!”
  “你不希望人人都能懂得爱吗?”
  “你呢,你不希望?”
  “可那天秦汉说,希望又有什么用呢?”
  “怎么没用?”
  “秦汉问我:你们的,希望,能实现吗?”
  “希望着,就是实现着。一直希望着,就是一直都在实现着。”
  “你不觉得这有些无奈吗?”
  “我们从来就在无奈之中。所以,无望,希望,还有失望,你必须选择一个。”
  “能不能只选择实现?”
  “就是说,你选择无望?”
  “啊,娥你真是狡猾。”
  “不,这是智慧。”
  “你很会诡辩。”
  “要是你不能证明这是诡辩,这其实就是:智慧。”
  “是呀是呀,你很可爱。”
  “就是说,你还是选择了希望。”
  “怎见得?”
  “爱,就是希望。”
  “怎么讲?”
  “爱着的人,就一定是希望着的人。”
  “不爱的人呢?”
  “是无望的人。”
  “那,绝望的人呢?”
  “绝望的人什么都不说,甚至也不说自己是绝望的人。”
  “秦汉呢,秦汉是哪一种?”
  “他嘛,他应该算是一个非凡的,失望者。”
  “一个了不起的爱人?”
  “也许吧。”
  “像你一样?”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像他那样,像爱一个异性那样爱一个同性,像爱一个美人那样爱一个丑人,甚至像爱一个好人那样爱一个不怎么样的家伙。”
  “像爱一个好人那样爱一个坏人,这怎么可能?”
  “否则还谈什么爱呢?否则,他会说,那就仅仅还是性,就还是漂亮或不漂亮的乳房,高贵或不高贵的裸体,圣洁和不圣洁的屁股……可连畜牲都是会在健壮和不健壮之间做出取舍的。”
  “这不对!”
  “怎么不对?”
  “难道你不觉得这儿有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
  
  104关于ED
  
  有一天丁一跟娥说起了秦汉的独身,说他会不会是因为ED?
  “什么是ED?”娥问。
  “性无能的缩写,英文缩写。”
  “我是说什么!是性无能?”
  “这你不懂?”
  “性交障碍,勃起困难,是吗?”
  “不是吗?”丁一反问。
  “那我问你,”娥说:“会交配的,性就一定不无能?”
  “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你认为,性,仅仅就是性交吗?”
  “那当然不。”
  那种简单的事畜生都会呀,哥们儿!猿鱼犬马都会!甚至于花草树木,都会!
  娥说:“你还记得那个电影里,詹是怎么说的吗?”
  ……安问詹,你能为我做吗?詹说不行。安问为什么?詹说,因为我不能。安说是不能,还是不愿意?詹说不愿意,所以不能。安说可你说过,你并不真的是性无能。詹承认。安说,就是说你也跟别人做过?詹说是。安问他,你是不是感觉羞耻?詹说不,我的问题不在这儿。安说,那你的问题是什么?……
  娥说:“你认为詹的问题是什么?”
  “是什么?”
  “你还记得影片的最后,彼得对詹说了什么吗?”
  “彼得说他跟伊莉莎白上过床。”
  “而且是在詹跟伊莉莎白还好着的时候!”
  “而且看样子詹早就知道了,”丁一说。
  “对!”娥说:“彼得还以为他不知道呢,彼得还想用这个来报复詹,可其实詹早都知道了。而且正是因为这个,詹才离开了故乡的。所以我想,也是因为这个,詹才ED的。”
  “秦汉呢,”丁一说:“秦汉也是因为这样的事吗?”
  “他也许走得更要远些。”
  “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问题是詹,问题是詹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成了ED?你还记得詹说过的一句话吗?——那种时候,我总是不能用语言来表达感情。他是指不能用俗常的话语来表达,他是说必须要用身体,用违背一切规则、不顾一切羞耻的性语言,或爱的仪式,来表达。用赤裸的身体,来表达你放弃防范的心愿……”
  “那话!”
  娥一时莫名其妙:“那话?什么那话?”
  丁一便——根据我的记忆和理解——把“那话”的历史和意蕴说给娥听。
  “噢,棒极了!”娥喊道:“‘名可名,非常名’!语音和文字之外的话语,交流与沟通的另一种可能,素常言词难于企及的心愿!棒,棒透了!你想出来的?”
  那丁嗫嚅,不敢贪天之功为己有——那可是古圣贤们的先知先觉呀!
  娥说:“是呀,即便‘那话’,也已经让伊莉莎白给弄成了谎言,这才是詹最不能忍受的,才是他离家出走的原因,和他ED的原因!”
  丁一:“所以他说‘我总觉得自己忍不住要说谎’。”
  娥:“所以他说‘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这让我很难再和别人沟通’。”
  丁一:“他是说:要是‘那话’也被滥用,还有什么不是谎言?还有什么能够让亚当和夏娃终于相认?”
  娥:“他是说:要是一切语言都告失效,人不ED那才是有问题呢。”
  丁一:“所以你说,ED的,很可能都是些伟大的失望者?”
  娥:“所以我说,ED并不见得就是性无能。”
  丁一于是想起那些千逢万遇但是千篇一律的日子,想起了曾经的疲惫与厌倦,想起了丁一之花的几度萎败——肉体是一条界线,你我是两座牢笼……可却一时想不起是从何时,是自何地,是因何事,这一朵失望的花已然又恢复了往日的激情与敏锐……
  是因为夏娃呀!我提醒他:夏娃来到了娥,以及娥走近你丁一,我们才又重新看见了一个非凡的女人!
  是因为你吗,娥?是因为你吗夏娃?
  当然,当然。
  但是你,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呢?
  啊,那你就再好好看看她吧!
  赤裸的娥于是冲我们笑笑,移身窗前。窗外,夜正消散。在娥飘动的发丝旁,晨风正徐徐走过;在娥颀长的脖颈边,星辰正缓缓隐没;在娥迈动的双腿间,远山渐渐显其轮廓……我要是诗人我定要把这情景写成诗篇。但这诗情,尚不足以令丁一之花跳动。
  娥在窗前的地板上坐下,在她挺耸的乳尖前面,晨曦正悄悄地亮起来。娥在窗前的地板上躺倒,在她蓬勃的毛丛上方,霞光正慢慢地辽阔。娥与丁一相互注视,近在咫尺又似远在天涯,寂静中嗡嗡然有了喧响……我要是画家我定要把这情景画下来。但这画意,似仍不够让丁一之花昂扬。
  窗外,白昼就要到来。我担心这样的互望是否就要走到尽头,或就要到达极限?我担心,设若这样的互望年年月月,月月年年,会不会有一天也要魅力耗散?然而就当这时,不知是什么被风吹落地上,娥跪起来,挪动双膝,伏身去捡……啊,这一个不经意的动作!这一个无遮无拦的随意!这一种蒙昧未开的姿态或不知有羞的心流啊,忽令那朵沉垂的花感动至深,瞬间我即扶摇飞扬,丁一的原野亦随之春光普照、疾风密雨……疾风密雨在娥之沃土上激起震荡,激起放浪的呼喊或狂野的嚎叫,激起夏娃存之千古的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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