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这些话甚至连丁一自己也没有料到。这会儿他从玻璃窗上感动地看看自己的影像,好像问我:怎么样哥们儿,我说得对吗?但我顾不上理他。因为我感到,夏娃正在娥的目光中鲜活起来。因为我听见,夏娃正在娥的身体里动荡起来。因为我看见夏娃终于发现了我,发现我在丁一中等候她,已经多年。
  但我没想到她竟会是如此果敢——娥一下子抱住了丁一。我没想到她竟会是如此热烈——娥贴在丁一耳边说:“你不能走了,从今天起你不能再离开我……”我没想到她竟会是如此疯狂——娥躺在丁一的怀里说:“是的,你跑不掉了,你已经落网了……”我没想到她竟是如此坦荡,甚至放浪——娥从丁一的眼睛里看着天空中的那只大鸟,说:“你还记得劳拉是怎么说的吗?我要他看我!”
  惊慌的丁一急忙说:“喂喂,问问就要回来了。”
  “那好呀,那让她知道她该有个什么样的爸爸吧。”
  “别,先别,真的,问问马上就要回来了。”
  “好呀,那就让她看看吧,一个真正的男人是怎样爱他的女人的。”
  问问“嘭”地一脚踢开门。
  娥赶紧跳起来。
  问问风似的直冲进来。
  娥整理一下头发和衣裙,冲丁一偷偷一笑:是呀,这毕竟还是现实。
  问问冲到娥跟前,急着说她的一肚子高兴事——“妈妈,小朗家的‘花花’一下子生了三只小狗,你干吗只生我一只?”“妈妈,菲菲家的‘点子’飞回来了,从老远老远的地方自己飞回来的。菲菲她爸说就是从地球那边鸽子也能自己找到路,飞回家。”“妈妈,我看见蚂蚁搬家啦!一长队蚂蚁,好长好长好长,一人抱一个孩子。妈妈,蚂蚁是黑色的怎么蚂蚁的孩子是白色的呢?”……
  娥尽力回答她,尽力做到一丝不苟。
  “喝点儿水吗问问,渴不渴?”
  女孩点点头,但马上又说:“我想尿尿。”
  娥去拉开卫生间的门:“来呀,你不是尿尿吗?”
  可问问已经尿了,站着就尿了,并且一副似乎得意又似乎诧异的模样。
  娥一步蹿过去:“怎么回事儿呀你,怎么又不懂得上厕所了呢?”
  “姚远就是站着尿尿的。大头也是。”
  “唉——!”娥哭笑不得。
  丁一没懂:“她说谁?”
  “她学男孩子呢!”
  丁一大笑不止。
  问问看丁一笑,便也跟着笑,但毕竟笑得没把握,就又扭转头去问她的母亲:“妈妈,你有‘小鸡鸡’吗?”
  
  94夜的戏剧
  
  夜,是一处天赋的舞台。
  夜幕隔断白昼,隔断喧嚣,使戏剧的欲望萌动。
  角色框闭于有限的时空,心魂敞开于无限的梦愿。
  夜的戏剧与白昼的戏剧背道而驰。比如说,白昼的戏剧先要化装,夜的戏剧是以卸装开始。比如说,白昼的戏剧是要你来扮演别人,夜的戏剧则一概由“我”来演出自己。比如说白昼的戏剧是要自己消失于既定角色,而夜的戏剧恰恰相反,是要你走出人山人海。
  比如说道具是一架钢琴,琴体之局部,映出一团月色的微明。
  比如说那微明闪映的局部,忽然间,跳进来一缕动荡的白色。
  比如说娥走近琴旁。
  夜便更其沉静。月光便更其漫远。那时,赤裸的丁一和赤裸的娥相互眺望,天涯咫尺,似在那沉静与漫远之中看望以往的路途,谛听那悠久的呼唤或歌唱——
  倘禁果已因自由而失,“我拿什么献给你,我的爱人?”
  倘禁果已被肉体保释,“我拿什么献给你,我的爱人?”
  肉体是一条边界,你我是两座囚笼……
  因而赤裸的丁一和赤裸的娥久久地眺望,期待这天赋舞台上的可能,看那“裸体之衣”在还是不在,听那漂泊的呼唤是否已经抵达今夜的歌——
  成熟的恋人抑或年老的歌手,望断天涯,望穿秋水,
  望穿那一条肉体的界线。那时,
  心魂在肉体之外相遇,目光漫漶得遥远……
  这样,他们才慢慢挨近,才知道,那遥远的歌一向所呼唤的,即是今宵——
  因而灵魂脱颖而出,欲望皈依了梦想。
  本能,锤炼成爱的祭典——性,得禀天意。
  相互摸索,相互抚慰,衰老的恋人抑或垂死的歌手,
  随心所欲。
  颤抖的双手,仿佛核对遗忘的秘语。
  枯槁的身形,如同清点丢失的凭据。
  这一向你都在哪儿呀!
  群山再度响遍回声,春天的呼唤终于有了应答:
  我,便是你遗忘的秘语。
  你,便是我丢失的凭据……
  于是乎疯狂,这才到来。
  就像詹所说的:那样的时候,我总是不能用语言来表达感情。
  就像劳拉说的:我要他看我!
  就像娥曾经问过的:看我的什么?身体谁没见过?
  是呀,我要你看我的隐秘,看我的欲望,看我一向埋藏的心愿……看这身形正放弃警惕,看这心魂已冲断隔离……噢,是呀是呀,这才是我与夏娃亘古至今的期待。
  譬如詹的屡屡提问:你一向想要而又不肯说的都是什么?
  但又有彼得的警告:你跟他签署了什么文件没有?你有没有拿到法律保障?
  不过劳拉是这样回答:不,我信任他!
  虽然安还是担心:你甚至还不认识他呀!
  但劳拉不以为然:我倒是觉得我认识!
  再譬如詹的那句名言:只有有肉体关系的人,才可能给你有益的忠告。或譬如娥与丁一的赤裸与疯狂:只有这样,只有这样才能把人间的谎言斩尽杀绝!
  于是,就像安终于袒露心曲:你想过我吗?你能让一个女人快乐吗?我便在那浪动的丁一中应和:“能啊,娥!我当然能!”
  “你说什么?”夏娃在喘息的娥中问着。
  “我说能!我说我能!我说:这就是让秦汉洗掉的那个结尾吧?”
  “什么结尾?”
  “我是说呀,”丁一在娥耳边压低着声音喊:“这才是那部影片、应该有的、结尾呀——!”
  ……
  但在丁一的记忆里或在我的愿望中,这样的夜,永远都不会——或永远都不要——有什么结尾。就让他(她)潮涌潮落,一浪高过一浪;就让他(她)激流险滩,一环紧扣一环;就让他(她)灵感叠起,精彩纷呈,就让他(她)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直至风熄浪静,直至月远云高,直至娥缓缓起身走去窗前……这当儿连我也似始料不及,那丁疾喘吁吁地忽然冒出一句千古绝唱:
  “娥,你的屁股好大呀——!”
  娥迅即转身,立定了看他,惊讶,羞赧,却又似喜出望外。
  受了鼓舞的丁一于是扯开喉咙再喊:“娥,你这个了不起的女人——!你咋会有这么高不可攀的腚——啊!”
  这一声浪喊顺天而游,信天而游……于是乎那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娥与夏娃——被撩拨得愈发狂浪,嗤笑着,扭动着,尽力使那丰腴的部分更其炫耀,使那隐秘的所在更其张扬……
  于是我和那丁齐声喊道:“娥你平时就是这样吗——?平时,以往,一向,娥你都把这珍宝藏在了哪儿呀——?”
  娥的脚步渐显踉跄……娥的目光渐入迷离……夏娃在娥的肉体上尽情施展,把那天赋的语言发挥到无以复加,把伊甸至今的期冀与忧伤都洒进这月夜良辰,把娥一生的心愿和隐秘都付与今宵……
  我和丁一的喊声随即变作喃喃絮语,变作梦呓般的诉说:“娥呀,你这个浪妇,你这个骚货,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原来你也是这样欲念横生,这样春情难耐,这般风情万种……那么平时,以往,一向,你也是这样的吗?可你隐藏得真叫好哇,你伪装得可真叫像呀!怎么我盯着所有那些窈窕淑女看,我都没有认出你呢?怎么我盯着所有那些优雅或妖艳的女子看,我都没能找到你呢?唉唉,可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吧——你这个端庄又赤裸的娥,你这个优雅又放荡的夏娃!自伊甸一别我千里迢迢,为的就是要找你呀,如今你来了,好哇好哇你可算是来啦……可你还记得你平素的样子吗?优雅得让人仰慕,端庄得让人愧对,高贵得让人欲近不能……请你还像以往那样优雅端庄,好吗?请你还像在别人面前那样矜持冷丽,好吗?但不要再把你真实的身体遮挡起来,不要再把你真确的心魂埋藏起来,千万千万再别穿上那件素白的衣裙,或那件‘裸体之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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