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然而一切都准备停当了,那丁却又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急什么呢?真是真是,他望着那套死亡工具,推算半天也没推算出急的是什么。那就再抽棵烟吧,死心已定倒好像不怕活着了,反正就剩那么一当子事了,倒好像看什么都顺眼了。烟缕轻飞曼舞,心情一旦放松下来,这丁倒有了些不寻常的想法,尤其是想到了一件从未想过的事:死,是什么?
  他问我:死,会怎样?
  我说:死了咱就都解脱了,甭受这份儿罪了。
  谁?说明白,别含糊,谁解脱了?
  你,还有我。
  可我已经死了呀,已经没了,不是吗?
  你听我慢慢说……
  说什么说!其实是你解脱了,可我没了。
  不不不,不是这意思……
  不这意思啥意思?你丫够损的!
  可是……可是曾经,也没有你呀?
  曾经?啥时候?
  你出生之前。
  丁一语塞,呆愣好久,忽又窃笑。
  笑什么?我说:有什么可笑的?
  他看看我,笑得愈加歹毒:可我要是死了,你不也就没了吗?
  那可未必。我尽量说得含糊,不想太惊扰他。
  他就又笑:死了就什么都没了,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还有什么?
  还有我。
  你是说,我没了,你还在?
  不。既然这样我就实话告诉他吧:你没了,我还在。
  哈,够幽默!请问你在哪儿?
  在别处。曾经我也在别处。
  别处?别处是哪儿?
  我真是讨厌他那种笑,好像他一死地球就不转了,我也没了,你也没了,他也没了,永恒传扬的消息从此就终止了。
  我说:丁一你好好想想,你才有多久?没你之前我在哪儿你想过吗?
  你在哪儿,当然你可以随便说,但谁能证明你在哪儿?
  要是能证明呢?要是能证明没了你之后我还在,是否就能证明没有你之前我就在?
  说吧。但光你说不算,除了你还有谁能证明?
  任何人。
  任何人?我可没心情开玩笑!
  听着,你给我听着!不管是在有你之前还是在没你之后,任何一个人,怎样称呼自己?怎样意识到自己?或者说,怎样指称自己?就是说以什么角度来观察这个世界?算了,别瞎想了,告诉你吧:我!任何人都逃不开这个角度:我!
  可那是另一个我啦!
  可哪一个,不可以是另一个呢?
  我是说,那已经不是丁一啦!
  对呀对呀,这回你说对了——丁一没了,可我还在。
  丁一有些急,急得抓耳挠腮,就像当初做不出数学题时那样掐自己大腿,拍自己脑门。
  我启发他:比如说丁一吧,丁一是谁?
  是我。
  好,这就好办了。你去问问丁三,丁四,丁一百,他们也会像你这样回答:是我。
  那……那又怎么啦?
  是我就够了。
  够个屁!你够了,可我没了!
  再说一遍:我不会没,我永远都不会没,没了的是你丁一。
  这回他有点发愣,发傻,发懵。
  我再启发他:就好比音乐,音乐并未停止,但一个个音符都会过去。那个叫丁一的音符自然也会过去。每一个音符都在过去,所以音乐不会停止。每一个音符都会过去而音乐不会停止,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还会有数不尽的音符——丁三,丁四,丁一百——接踵而至!所以说,丁一没了,还会有数不尽的我接踵而至!
  你的意思是说,你是音乐?
  不,我是音乐。我是永远的行魂,就像永不停止的乐章。
  而我不过是个音符?
  你丁一是个音符。我经由无数音符而成为永恒的乐章,就好比我永远的游历此时此刻正经过着丁一。
  照这么说,来来去去来来去去,音符不过是一群无足轻重的傻瓜?
  不能构成音乐的音符,你信不信都是噪音,都将被忘记,被埋没,永劫不复?是因为音乐,音符才有了意义,才有了方向。就比如那一天,我来了,你才睁开眼睛,你睁开的眼睛里才有了成形的影像。就比如那一天我们一同走出家门,走到街上,感到了这个世界的危险或奥秘,你眼中的影像才要求着或显示出——意义。而也正是因为这样,你才意识到自己,才称自己为我,才知道生,才谈论死……
  可要是没有一个个音符,你音乐个屁!
  招哇,就像要是没有丁一之旅,我怎么能是永远的行魂呢?一样的,要是没有此前和此后的旅程,又怎么能有永远的行魂,又怎么能有我呢?
  丁一愣愣地想。
  我见他滞暗的眸中忽有闪光,还没等他说什么我已经知道麻烦了,我已料到他要说什么了。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急着离开我呢?用你的话说,永恒的音乐为什么要放弃丁一这个不可或缺的音符呢?
  唔!我不得不暗暗为此丁叫好——不曾想他倒把我引入陷阱,断了我的逃路。
  
  32某一自杀者说
  
  但死亡仍对我有着诱惑。尤其是住院的那些日子,死亡经常向我展示它的魅力。其实,死亡不过是生者的一种恐惧,对于永远的行魂,那不过是一次承诺着归来的迁徙,或为了告别的团聚。当然当然,这些丁一他不可能懂。不过,有个自杀未遂的犯人,竟使丁一对生死有了深一步的考虑。
  那人被抢救过来,跟丁一住在同一间病房。医院的领导嘱咐大伙不要跟他说话。我想这真是岂有此理!刚好那丁正对自杀的效果抱有浓烈的兴趣,这天病房里只剩了那人和丁一,这厮便凑过去,先是问寒问暖,再是东拉西扯,慢慢地熟悉了方才切入正题。
  “怎么样哥们儿,啥感觉?”
  “什么啥感觉?”
  丁一在腕子上狠狠地比划了一下:“害怕吗?”
  “害怕你就别干。干了,就说明不干更可怕。”
  “为啥呀,你?”
  不料那人出语惊人:“没啥,不过是想换个地方住住。”
  “换到医院来?”
  那人笑了:“嗯,也行。”
  “那你还想换到哪儿去?”
  那人拍拍丁一的肩膀:“怎么着小兄弟,也想换换?”
  “我嘛,嗯……”丁一吞吞吐吐:“你先说,你想换到哪儿去?”
  那人上下打量着丁一:“我劝你别换,我看你这地方不算坏。”
  “那你干吗换?”
  “唉,我这地方是坏到不能再坏啦。”
  “你是啥地方?”
  “无期。而且不是冤案。”
  丁一瞠目。
  “对他,不是冤案,”那人指指自己的头,“但对我可是冤透了!”那人又指指自己的心。
  “你真逗。”
  “我不知道哇,我没想那样干呀!可到后来,你不想干也得干啦……”
  “到底咋回事?”
  “小兄弟,听我的,好好活着,只是遇事千万加上点儿小心。”
  丁一听得糊里糊涂:“那你,到底想,想换到哪儿去住住呢?”
  “比如说,换到你那儿住住。”
  “我们家?”
  “不,是你这儿。”那人拍拍丁一肩膀,又拍拍丁一的胸脯:“你叫什么?”
  “丁一。”
  “行啊,换到丁一去住住我就知足。”
  丁一还是没懂,但是我懂了:这是一个误入深渊的行魂!我便悄声对丁一说:别再问他啦,他不是特务就是间谍,要不就是个贪污犯。
  那人闭上眼睛仿佛睡了一会儿,也许是觉得丁一憨直可爱不忍心看着他愣愣地发傻,便问丁一:“你说,什么刑罚最可怕?”
  “什么?”
  “告诉你,不是死刑,是无期。”
  “你到底干了什么?”
  “小兄弟你最好别知道,那种事也许诱惑不了你,”那人指指丁一的心,“但很容易诱惑他,”再指指丁一的头。
  丁一愈发地不解。
  “但是我告诉你一个法子。”那人忽显轻松,甚至眉目间闪现出几分快慰,“别的你不用知道,但如果你碰上我这运气,你记住有一个办法。”
  “换个地方住住?”
  “行,你不笨。你要是在那间几平米的小黑屋里实在住不下去了,我告诉你有一把钥匙,能够打开所有的门。”
  “什么钥匙?”
  那人在腕子上狠狠地比划了一下。
  “这,怎么会是换个地方呢?”
  “因为,一次,只能换一个地方。”
  “哥们儿你真逗。”
  丁一还以为他是答非所问呢,我却听出这家伙的善意或狡猾了——他知道,为什么是“换个地方”说了丁一也不会懂,但“一次只能换一个地方”是确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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