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哈,这小子八成‘花匠’。”
  娥笑了:“差不多。不过他说得也对,爱情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呀,可惜现实中你只能有一次,有几次,再多你就要惹麻烦了。”
  “你就要听见‘流氓之歌’了。”
  “言外之意,”娥说:“他是说,在戏剧中却可以多多地享受这种美好的情感。他说人这一辈子要是总能在爱情里那有多好?所以他不爱演那些阴谋戏、打斗戏,那些耍贫卖笑的东西,他说那些玩意儿能把人演坏,演得人心里不是仇恨就是孤独,一辈子贫嘴呱舌,鬼鬼祟祟。”
  丁一不经意地笑着。此刻他还无从预料,有一天,“实现,而不是现实”这句话将在丁一的生命中掀起波澜,使我的丁一之旅再发生次转折。这是后话了。
  娥说:“我们立个约吧。”
  “怎么说?”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儿,也不管会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一旦像现在这样,我们一同走进月光,走进幽暗,那就是我们的舞台,夜就把我们带进了戏剧,带进了一切都是可能的时间,带进了无条件的坦诚与信任。在那样的时刻,没有遮掩没有羞耻也没有歧视,一切愿望都是正当,没有什么话是不可以说的。你说好吗?”
  啊,了不起的娥,了不起的夏娃!自从我告别伊甸我就一直是在寻找这样的地方呀!自从我来到丁一,我们就一直是被这样的盼望折磨着呀!
  “太棒了,”我说:“真是太棒了!”
  “但这是自由的,自愿的。”
  “当然!”
  “没有谁强迫谁。”
  “那还用说!”
  “那现在,我们就算是立约了。”
  “别急别急。”丁一说:“立约,总得有个仪式吧?”
  “仪式,怎么个仪式?”娥问。
  我正自踌躇,那丁又有奇想:“我们就这样一直坐到天亮,娥你敢不敢?”
  娥惊得瞠目结舌,双臂抱紧在胸前说:“就这样?”
  “就这样!”
  “到天亮?”
  “到处处都闪动起别人的目光。”
  娥含笑称许。
  “也不许说话?”
  “也不许。”
  好吧。娥与丁一便倚墙端坐,夏娃和我便随他们行此仪式。
  直到月亮慢慢暗淡。
  直到星光渐渐稀疏。
  直到远山隐隐呈现,娥的肩头和胸前染上淡淡霞光。
  直到街头走来了第一个行人,俩人才终于忍俊不禁。丁一扶栏而起,朝那即将来临的白昼大吼一声:“夜的戏剧现在闭幕,现实主义就要开始啦——!”喊罢拽起娥,一丝不挂的两个“疯子”嗤嗤地笑着逃回屋里。
  
  96敌人作证
  
  这一年,据姑父自己说,就在他为馥正名(“她是烈士呀!”)的努力几近绝望之际,事情忽然有了转机——虽然老刘仍不能开口,却突然冒出个当年的敌人来,声称可以为馥作证。
  这天,姑父一如既往地侍弄着他的花草,忽听有人叫着他的名字。姑父伛背猫腰地钻出花丛,见一个陌生男子正在馥的照片前仰目呆望。
  “您找谁?”
  那人转过身,又说了一遍姑父的名字。
  “有什么事您就直说吧。”姑父掸去两袖花尘,心想错不了又是个外调的。
  那人笑笑,再向姑父走近些:“您不认得我了?”
  姑父头也不抬。
  “可我还能认得出您。”
  姑父心说你有事谈事甭来这套,认识我的人都避之唯恐不及,谁还上这儿来找不痛快?
  “那年,您去跟吴妈接头,是我……”
  姑父脑袋里“嗡”地一响,坐倒在藤椅里,瞪着那人半天说不出话。
  那人低着头,毕恭毕敬一脸愧疚,似对当年的事深表忏悔,或聊补歉意。
  姑父认出来了:这就是当年抓他的人。不错,这就是那天拿着一堆菜刀从大宅门里出来,告诉姑父馥已经死了的那个人。噩耗惊天,据姑父自己说,当时姑父好一阵子弄不清身处何地,待他挣扎着总算是站稳了,就听那人说“走吧,请跟我们走一趟”。姑父强作镇静,问那人是啥意思?那人说“啥意思?我们正想问您这是啥意思哪”!随即捡出一把菜刀,拧开刀把,从中取出了馥写下的那张纸条……
  “唔,你还活着?”姑父这才仔仔细细打量起那个人来:一头白发,伛背弓腰,倒像跟自己是一条路上的人了。
  “是呀是呀,”那人说:“好歹还算活着。”
  “你找我有什么事?”
  “唉,这么多年啦,来看看您。”
  “看我?”姑父笑道:“一个特务来看一个叛徒?”
  “咳,瞧您说的。我不已经刑满释放了嘛,改造好啦!”
  “改造好了?改造好了还往我这儿跑?”
  “应该,不……不碍事了吧?”
  “我看你得留神。”
  “哦是是,哦不不,哦,是这样,听说您一直在为馥的事情奔走?”
  “你听谁说?”
  “丁一。哦不,丁一他爸。出来之后我跟丁一他爸同在一个食堂工作,他爸做饭,我烧火。”
  姑父闭目不语,心想你除了来添乱还能干吗?
  “听丁一他爸说,没人能证明馥小姐……哦不,馥同志的身份?”
  “不是不能,是不敢。”
  “我能啊,”那人说:“我能证明!”
  姑父一激灵:“你?你能证明什么?”
  “我能证明馥是你们的人。哦不,是咱们的人。哦不不,是他们的人。咳,怎么说呢?总而言之,敌人早就知道馥是个卧底的了!”
  姑父的眼睛亮起来,心说哎哟喂我可真叫笨哪!知道馥是什么人的,除了我和老刘,还有敌人呀,让敌人来作个证明也行呀,我怎就一直没想到这条路呢?
  姑父便问那人:“你真能?”
  那人说:“能。”
  姑父又问他:“你也敢?”
  那人笑道:“您瞧瞧我这辈子混的,还有啥不敢?再说了,也算为人民做件好事不是?凭良心说,馥同志可是个大好人哪!”
  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多少年了呀,姑父从没这么高兴过——终于有人愿意为馥作证了,馥的事终于能有个可心的结局啦!那些天,姑父带着这个旧日的敌人东跑西颠(口证、笔证、人证、物证)地一通忙活,走到哪儿都是喜在眉梢。
  
  97仍是疑案
  
  但有一点姑父没有想到:既然敌人“早就知道馥是个卧底的了”,那么敌人是怎么知道的?从哪儿,或者从谁那儿知道的?就是说:应该还有个出卖了馥的人才对,这个人是谁?
  这可把那个旧日的敌人给吓坏了:“这……这……这我可真的是不知道啊。凡我知道的我早都交待了,绝……绝不敢有一点隐瞒呀同志们!”
  那么,只可能是老刘了。知道馥的身份的,除了姑父,只有老刘。而姑父是在临被逮捕前才知道的,当然不可能是姑父,那么就只可能是老刘了!
  中风不语的老刘这时候居然说话了。他说如果是他老刘,被出卖的可就不止馥一个人了。老刘说馥跟他是单线联系,他是馥唯一的上级,如果是他老刘出卖了馥,敌人就该把馥抓起来,敌人不抓馥,敌人指望她还能出卖谁呢?“出卖我吗?我出卖她,她再出卖我,同志们你们认为敌人是傻瓜吗?”老刘说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敌人放长线钓大鱼,撒下网等着有人来跟馥接头,可接头的人是姑父,姑父也是他老刘派去的,倘若他想出卖姑父,他直接出卖不就得了,何必再费一道手呢?最后一点讲不通的是,老刘说:“我要出卖,最应该出卖我的上级呀!同志们,难道你们以为敌人不懂得这一点吗?”
  听来有理,点水不漏。
  那么还能是谁呢?莫非是姑父?姑父出卖了馥?——办案的人断然否定了这种可能,因为姑父知道馥的身份时馥已经死了。
  老刘笑道:“为什么只可能是我们俩?为什么不会是她自己呢?”
  “你说谁?”姑父喊起来。
  馥。是的,还一种可能是馥自己。至少从逻辑上不能排除这种可能:馥,早已经叛变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姑父喊着。
  办案的人说为什么不可能?
  “她,她,她不是那样的人呀!”
  “还有呢?”
  “她真……真的不是那……那种人呀!”
  这不能算理由。办案的人说,至少这不能作为证据。
  姑父回到家时死的心都有了。本以为馥马上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是烈士了,怎么倒又给弄成了叛徒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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