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不管是怎样地嘶喊,怎样地奔突和无奈,老人知道那不是错误。
  你要春天也去谛听秋风吗?难道要少男少女也去看望死亡?不,他们刚刚从那儿醒来。上帝要他们涉过忘川为的是重塑一个四季,重申一条旅程。
  他们如期而至。
  他们务必要搅动起春天,以其狂热,以其嚣张,风情万种放浪不羁,而后去经历无数夏天中的一个;经历生命的张扬,本能的怂恿,爱的折磨,以及才华横溢却因那肉体的界线而束手无策……以期在漫长夏天的末尾,能够听见秋风。
  而这老人,走向他必然的墓地。披一身秋风走向原野,看稻谷金黄,听熟透的果实嘭然落地,闻浩瀚的葵林掀动起浪浪香风……
  然后冬天到了,原野一片旷然。
  鸟群向南迁徙。
  生命蛰伏于地下,心魂走向天际。
  走向无限。
  但无限不可抵达,心魂汇合于永恒之路——
  上帝的灵,运行于水面。
  又一个轮回。
  又一次分离。
  迁徙的鸟群承诺归来,这轮轮回回的分离——
  承诺寻找,承诺爱的戏剧。
  
  112丁一的鬼心眼
  
  丁一憨蛮,鲁莽,但鬼心眼一点不比谁少。比如,剧本《空墙之夜》他从未向秦汉透露半点,却捡个秦汉不在场的机会单单地拿给萨看。对此我觉得有必要多说几句了:此事看似不大,说重了是这厮不够朋友,说轻些便是男人们(或同性间)一种本能的狭隘。但这狭隘若潜伏下来,失之看管,其后果很可能恰与《空墙之夜》的理想背道而驰。设若一旦气候合适,这看似无足轻重的狭隘就可能膨胀,膨胀……膨胀到终于丧失理智也未可知——就像前面提到的“蝴蝶效应”,不知会把我的丁一之旅引向何方。喂丁兄,你听见没有?但那厮的注意力此刻全在萨身上,对我的提醒不屑一顾。唉,等着瞧吧。
  “你写的?”萨捧定那剧本问。
  “是,我写的。”
  萨坐在草地上,先不过是出于客气,一目十行地翻翻,但很快就读得认真起来,读得迷惑、诧异,双眉紧蹙。
  丁一挨着萨坐下,伸腿,腿明显比萨的要短;屈膝,膝也还是不如萨的高。
  “萨,凭你这身材,应该练过田径吧?”
  “是呀,怎么啦?”
  “短跑?”
  “短跑也练过,后来改了项。”
  “改了跳远?”
  萨从剧本上挑起眼睛来看他:“你怎么知道?”
  “看得出来。”
  “从哪儿?”
  “身材。”
  萨的目光又落回剧本,停一会,再滑落到剧本下面那两条秀美的长腿上。然后她换个姿势,下巴支在膝盖上,剧本摊开在两脚中间,继续一页一页地翻看。
  丁一乘机跟我说:论身材,娥还真是不如萨。 我说哥们儿你又想什么呢? 没没,没想啥。 那你这话啥意思? 没啥意思,真的真的。那你说,我啥意思? 我说我只知道大凡一句话,不可能没来由。 丁一有点恼羞成怒:KAO我就那么一说,陈述句,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萨又从剧本上抬起头来,迷惑地看着丁一:“啥意思呀,你这都是?”
  那厮一惊,愣半天才醒过闷儿来:“噢噢,你是说这剧本呀?”
  “你是说什么?”
  “哦,哦对,我也是说……说这剧本。”
  草地上,野花泼泼洒洒。天空中,云缕纠纠缠缠。阳光一忽儿灿烂,一忽儿暗淡。远山一忽儿鲜明如在近前,一忽儿又是云遮霞罩一片朦胧。
  “说呀?”萨的目光又从剧本挪向丁一。
  “哦,是是,说什么?”
  “这剧本呀?”
  “哦对,剧本,这剧本嘛……娥说这剧本就怕永远只能是个剧本了。”
  “这我不管。”
  “那,那说什么?”
  萨望着丁一,由衷而且温柔地笑笑:“我是说这剧本啥意思?到底想说什么?”
  哈!我倒是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此丁所以常得女性之青睐,大半与其自然而然的憨傻有关。换句话说:我由此丁而发现,男人之恰如其分地神不守舍,词不达意,或笨嘴拙舌,不啻是赢得良善女子之好感的一具法宝!或者直说了吧:我料此丁与萨难免又要来一回爱河双坠了,虽说迄今还都是在有意无意之间。
  草地上,阳光、云影不住地变幻。丁一给萨一场一幕地讲他的《空墙之夜》,讲他的设想,讲他曾经对娥讲过的那些话,当然是有分有寸,有所割舍。
  听着听着萨没了动静。
  “萨?”
  萨双目低垂。
  “萨?”
  萨似心在别处。
  “萨你怎么啦?”
  萨这才吁一口气,两腿平伸,两臂向后支撑住身子,看天。天上的云丝丝块块,纠纠缠缠,正所谓“白云苍狗”。萨喟叹连连。
  “咳,”那丁说:“我这都是些不着边际的想法,好不好的你都别在意。”
  萨轻轻地摇头,意思是:不不,也许这剧本真是写得挺好。尤其是对“远而近”和“近而远”,萨似感慨颇多。萨说“这可真像是我跟他啊”。
  “跟谁?”
  萨看看丁一,不回答,意思是:你不知道?你不会不知道。
  萨说:“不管你离他多么近,你总好像还是离他非常远,非常非常远。”
  萨说:“你好像永远也不能走近他,永远也走不到他跟前,走不进他心里去。”
  萨说:“不管你离他多么近,多么近,你还是看不清他。”
  萨说:“我常梦见我追着他跑哇跑哇跑哇,跑得都快累死了,可他还是那么不远不近地在你前头慢慢儿地走。要不就是,你好不容易追上他了,看看他,身形、动作、话音甚至气味都对,什么什么都对,啊,我心说我可算追上你了!我心说我可算是把你给找到了!可是……可是你却看不清他的脸。你就是看不清他的脸。手也是他的手,脚也是他的脚,衣服也是他常穿的那件衣服,可你就是看不清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甚至眼睛也是他的眼睛,鼻子、嘴也是那么熟悉,可放到一块却又好像不是他了。”
  萨问丁一:“你怎么看他——秦汉?”
  萨问丁一:“作为多年的老朋友,在你眼里,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萨说:“可能我跟他注定是没缘分。就像有支歌唱里的,你知道那首歌吗?”
  “不知你说的哪首?”
  萨先是说:“千万里我追寻着你,可是你却并不在意。我已经变得不再象我,可是你却依然是你。”接着便轻声地哼唱:“time a time again,I ask me, 问自己,到底爱不爱你……”
  我听出来了,这就是那天她在厨房里独自哼唱的歌。
  萨说:“电影嘛,演演罢了,可我真的是这样啊!哪止是time a time again呀,至少是几百几千次了我问我自己,我到底是不是真的爱他?”
  丁一说:“你了解他吗?我是说全面地,你全面地了解他吗?”
  不料萨却怒了:“你呢?你全面了解他吗?你们所有的人,都全面了解他吗?我告诉你们吧:他男人女人都爱!他丑的美的都爱!他爱所有的人。他说爱,就得是爱所有的人,否则就不是爱,否则就仅仅是性。告诉你们吧:谁是圣徒?他就是!你们注意到他家里了吗,除了些书、录像带和影碟之外,还有什么?你注意了吗?你一定以为我买了那么多吃的东西是为了这个那个,那个这个,告诉你吧,不是,全不是!仅仅是因为他没有,他只有冻饺子和方便面!”
  丁一和我有如面面相觑。我说是呀是呀我说过:万古行魂在秦汉那儿更是经历得艰难,游走得辽阔,现在还要加上美丽。 美丽的,丁一说:还有萨。
  “你们最不理解他的,”萨说:“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好些人都以为他是同性恋,连娥都这样以为!”
  “他不是吗?”
  “当然不是!”
  “那他,为什么……”
  “为什么为!他只是不想跟你们解释。他只是不像好些人那样歧视同性恋。他说歧视同性恋的人,实在是因为不懂得爱!他说其实,同性恋,倒可能更要纯粹些,高贵些。”
  那丁说喂喂,你注意到没有,娥也是这么说的。 嘘——,我说你洗耳恭听吧!
  “秦汉说:爱,并不是因为性别,并不是因为性别这世界上才有了爱的。仅仅因为性别的,他说那不叫爱那充其量叫吸引,说不好听的,那连畜生都会,连植物都会,甚至连矿物都是阴阳相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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