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于是乎万籁俱寂。
  于是乎月落星稀。
  偶有婴啼狗吠。
  但愿这婴啼是有魂自远道来才好——譬如我当初的入住丁一,魂欲唱而那丁哭。惟这声声狗吠让我揪心,莫不是又有冤魂误入,徒呼无路,狺狺哀哭?
  便不由得想:是狗器盈魂者苦呢?还是人形空器者悲?不过还有一种:狗魂而人器,那恐怕更是灾难!“小人常戚戚”或即指此类。再比如狗仗人势,虚张声势,趋炎附势,便都可能是狗魂人器之征兆。大凡这样的魂器配置,最善追风逐流,最是无思无辨,时尚一丈他跳八尺,因故,其最显著的特征是害怕向内去看自己。是呀,一旦畜魂昭昭那可咋办?倒不如昏昏一路,莫问心魂,只图实际。
  不过我还是先去找丁一吧。都啥时候了这小子还不回来?别是我不在,他又闹出什么丑事了吧!
  
  78夜遇归魂
  
  东天慢慢地白上来了。一宿的自由放浪之后,此刻,晨光熹微中频频可遇尽情而归的夜游魂。我迎着他们走,不时地停下来问问有谁见了俺们丁一。
  于是有魂笑我:“你是说那醉汉?”
  于是有魂怜我:“快去吧,别让那东西再喝了!”
  于是又有魂为我惋惜:“怎么,你在丁一?咳咳,干吗你偏去那儿呀!”
  一时不便解释,出于礼貌我随口回问道:“各位呢,这一向都在哪儿?”
  有说张三的,有说李四的,以及刘五、王六、陈七、史八……
  “怎么着,还好?”
  有魂说:“唉,我那主儿倒不干坏事,单是懒,整天吃喝屙撒看电视,憋闷得我呀只好等他睡了自己出来走走。”
  有魂说:“这算什么,知足吧您呐!我那儿可倒好,三天两头出毛病,一会儿垃圾道堵了(肠梗阻),一会儿下水道又不通(尿毒症),没给我熏死!”
  又有魂说:“我那儿倒没别的毛病,就是笨!想说句整话他都说不好(字库不全),要不就是今儿背的单词明儿就给忘了(存不进,或调不出)。”
  又有魂说:“哪儿都比俺那儿强。俺那儿,咳……”
  “您那儿咋了?”
  “甭提了,二奶三奶的整天吵。他倒舒服了,可挨骂受气的还不是俺?”
  大家于是叹息一回,互相理解互相安慰,恋恋地不想散去。
  这一扎堆不要紧,不断地,就又有归魂来聚。
  其中一个说:“都甭埋怨了,没听有句俗话吗,家家一本难念的经?”
  “您在哪儿?”
  “卡尔·刘易斯 ① 。”
  “咳,那还有什么说的!”大伙纷纷羡慕道:“健康潇洒,屡建功勋,那么好的地方能有几个?”
  “你们以为那样的地方就都称心如意了吗?”
  “你还想怎么着?”
  “好吧,不说我。张国荣 ② 各位都知道吧?”
  “当然,咋啦?”
  “那地方怎么样?”
  “那还用说?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福地呀,福地!”
  “可结果怎么着呢,跳楼了!”
  大家唏嘘一阵。
  继而有魂问:“我真是不明白了,他到底是咋想的呢?”
  有魂说:“记得有位名人说过,‘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让人们尊重我’。”
  “啥意思?”
  “恐怕还是价值吧?价值的比较。”
  有魂纠正:“不如说是价格!”
  大家沉默一回,皆有同感。
  “也未必。要我看还是贪心不足。”
  “可像他那样的地方,还有啥不满意的呢?”
  “人这动物呀!缺啥想啥,啥都不缺了呢,又觉着啥都没意思了。”
  “倒也是。不管咱追求啥,还不是因为咱缺着啥?要是终于啥都不缺了呢,嘿您说,还干吗去?”
  此一说又让大家一怔。
  “不,不会的。咋就会啥都不缺了呢?没的事儿!”
  此一说又让大家都松了口气。
  “可要是不可能,咱可还追求个啥呢?追求,追求,要是永远就这么没完没了,嘿,谁给咱说说,这到底又是为了啥呢?”
  这一问又让大家都陷入沉思,陷入回想,眺望无限,祈望空暝。
  看来大家都跟我一样,迢迢漫漫寻寻觅觅,知行之必行,却不知其奥义之究竟。直至天光渐亮,大家不得不怏怏散去。
  
  79执迷不悟
  
  众魂散后,唯一魂端坐未动。
  见我也要离开,他忽笑问:“那丁正自温存呢,老弟你可慌的什么?”
  仔细看时,却是那位曾教我勘破红尘之道的长者。
  “前辈有何见教?”
  “刚才我就问你:风尘远道,急扯白脸的究有何图?”
  “晚辈无知,还请指点。”
  “就你而言,还是那句老话:断灭情执,方得自在。”
  “如何断灭?”
  “此地情天欲海,谈何断灭!老弟何苦非呆在这儿不可呢?”
  “那您说,哪儿去?”
  “君不闻无苦无忧、自在圆融之地乎?”
  “在哪儿?”
  “心中自在。”
  “敢问,此心怎能无苦无忧?”
  “无寻无盼,无思无欲,自然无苦无忧。”
  此一说倒让我思绪低回:那不成了植物了?草木未必无情,那不成了石头了?倘然那便是归宿,真是何苦这魂游千古哇,岂非一颗原子弹就都办到了吗?
  我正百思不解,这心思却早被那老魂看破:“无苦无忧,自在圆融,岂是居此时空可以了然的?老弟何妨先走了再说呢,何况此地又有什么值得留恋?”
  “走哪儿去?我们不一直都在走吗?我们曾经走的是路,现在走的不还是路吗?未来走的,还能不是路吗?只要是走,谁还能走得出路去吗?”
  那魂迟疑,似生羞恼:“路路路!可我指给你的是一处无苦无忧的永恒之所在!”
  “那儿,已经没路了吗?”
  这一问,好像让他有点抓瞎。
  “那儿是终点,是绝地,是彻底的寂灭吗?”
  “好好好,这儿好,这儿有的是路!你愿意在这儿就请便吧!”
  “前辈息怒。我只是想不出,无路可走怎么会是无苦无忧?”
  “可是,走不完的路又怎能不是永远的含忧茹苦?”
  他这一问又让我瞠目。
  “老弟,我只要你想想,这样无始无终地漂流到底是为了什么?”
  “伊甸的盟约!”我脱口而出。
  “你,你……你可真是执迷不悟!”
  “那么晚生请教:一心牵挂着无苦无忧,是否也算执迷?”
  那老魂见我刁顽难教,丢下一团无奈,化风而去。
  惟余夜色沉沉。
  惟余四顾茫茫。
  我只好慢慢去走自己的路。举目遥望西天,甚觉对不住那老魂的一番好意。
  
  80在派出所
  
  找到丁一时已然天光大亮。
  他迷迷糊糊地问我:哪儿呀,这是?
  派出所!
  他一激灵坐起来:我KAO,你丫领我这儿来干吗?
  我领你?你领我!
  咋啦咱?
  咱给人交待问题,没别的事。
  啥问题?
  你自己干的,自己想。
  警察拧下笔帽,笔尖悬在纸上:“常干这号事儿吗,老弟?”
  “没,没没!”这厮有点想起来了:“真的,头……头一回,其实也没干啥。”
  “是呀,”警察说:“您都快醉成泥了。”
  “再说我也没想真跟她干……干啥。”
  “我们不管您干了啥还是没干啥,但这得算嫖娼,您同意吗?”
  “那女孩其……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坏……坏人。”
  “您说什么,女孩?”警察笑了:“要我看,换个场合你得管她叫阿姨!”
  “管她是啥呢,反正那大嫂挺让人同情。”
  “说说吧!”警察扔开笔,双臂抱胸似有兴致。
  “穷,不要紧,关键是这儿,”丁一指指心口,“孤独。”
  警察点上支烟。
  “人都是孤独的,您承认不?”
  警察光看烟,不看丁一。
  “要是有一天您也落到那地步,您就知道了。甭瞧她们擦胭脂抹粉儿的,其实强……强作欢颜。有机会您真该跟她们聊聊,大家都不是坏人,应该时不时地互……互相聊聊。”
  “聊啥?”
  “啥都行,关……关键是聊聊。关键是说点儿真话,真心话,平时想说又不合适说的那……那些话。”
  唔,那话!好个丁一,伊甸盟约的关键就快让他悟到了。
  见警察并没制止,那丁乘着酒力口无遮拦:“就说平时吧,您什么话都……都能说吗?就算是最好的朋友,最最要好的朋友吧,您什么话都敢跟他说吗?甚至,什么话您都敢跟自……自己说吗?可不知咋回事,跟她们倒行!很可能是因为我看她们是……是娼,她们看我是……是……哦嫖,谁也甭怕谁瞧不起,所以也就都不用藏着掖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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