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我,将怎样?
  我将投奔何方?
  怎样,你才能看见我?我才能走进你?
  那无奈,让人不忍袖手一旁。但只有袖手一旁。不过慢慢地听吧,你能听懂,其实是那弱小的灵魂正在成长,在渴望,在寻求,在试图冲开身体的墙壁;年轻的歌手一直都在呼唤着爱情。从夜晚到天明一直呼唤着的都是:爱情。自古而今的春天莫不如此。被有形的躯体,被无形的本能,被天赋的才华困在牢笼里的,正是孤寂的灵魂。孤寂的灵魂暗自呢喃,还没有足够的力量……
  
  92引文:再比如春天,一直到夏天,比如流浪②
  
  于是年轻的恋人四处流浪。
  心在流浪。
  春天,所有的心都在流浪,不管人在何处。
  在河边。在桥上。在烦闷的家里,不知所云的字行间。在寂寞的画廊,画框中的故作优雅。阴云中有隐隐的雷声,或太阳里是无依无靠的寂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目光最为迷茫的那一个。
  空空洞洞的午后。满怀希望的傍晚。在万家灯火之间脚步匆匆,在星光满天之下翘首四顾。目光洒遍所有的车站,走过一盏盏街灯。数过十二个钟点。踩着自己的影子,影子伸长然后缩短,伸长然后缩短……一家家店铺相继打烊。到哪儿去了呀你?你这个混蛋!
  (你这个冤家!——自古的情歌早都这样唱过。)
  细雨迷蒙的小街。细雨迷蒙的窗口。细雨迷蒙中的琴声。
  直至深夜。
  春风从不入睡。
  一个日趋丰满的女孩。一个正在成形的男子。但力量凶猛,精力旺盛,才华横溢,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跟警察逗闷子。对父母撒谎。给老师提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在街上看人打架,公平地为双方数点。或混迹于球场,道具齐备,地地道道的“足球流氓”。但也把迷路的儿童送回家,却对那些家长没好气:“我叫什么?哥们儿这事也归你管?”或搀起摔倒在路边的老人,背他回家,但对那些儿女不客气:“钱?那就一百万吧,哥们儿我也算发回财。”
  一群鸽子,雪白,悠扬。
  一群男孩和女孩疯疯癫癫五光十色。
  鸽子在阳光下的楼群里吟咏,徘徊。男孩和女孩在公路上骑车飞跑。
  年年如此,天上地下。
  太阳地里的老人闭目养神,男孩和女孩的事他了如指掌。
  一个日趋丰满的女孩,一个正在成形的男子——流浪的歌手,抑或流浪的恋人——在瓢泼大雨里依偎伫立,在漫天大雪中相拥无语。
  大雨和大雪中的春风。大雨和大雪之中,盛夏来临。
  老人躲进屋里。老人坐在窗前。这世界让他看得怦然心动,又嗒然若失:我们过去可有多规矩呀,看看现在这些年轻人!
  曾经的禁区如今已经没有。
  但是,真的没有了吗?
  亲吻,依偎,抚慰,阳光下由衷的袒露,月光中油然地嘶喊,一次又一次,呻吟与颤抖,鲁莽与温存,心荡神驰但终至束手无策……
  肉体已无禁区,但禁果也已不在那里。
  倘若禁果已因自由而失——“我拿什么献给你,我的爱人?”
  春风强劲,夏天的暴雨更是无所不至。但肉体是一条边界,你还能走进哪里,还能走进哪里呢?肉体是一条边界因而,一次次心荡神驰一次次束手无策。一次又一次,那一条边界更其昭彰。
  肉体是一条边界,你我是两座囚笼。
  倘若禁果已被肉体保释——“我拿什么献给你,我的爱人?”
  所有的词汇都已苍白。所有的动作都已枯槁。所有的进入,无不进入荒茫。
  日趋丰满的女孩,和正在成形的男子,互相近在眼前但是——
  你在哪儿呀,我的爱人!
  群山响遍回声。
  从春到夏,群山响彻疯狂的摇滚,到处都是嘶哑的歌喉。
  
  93问问
  
  现在,又是秋天了。我在史铁生的第五十四个秋天。
  这几天云高天远,秋色渐浓。这几天,一当我坐在桌前,借助电脑回忆我的“丁一之旅”,秋阳中便有阵阵悠然、轻灵的琴声飘来。
  是那曲舒曼的《童年情景》。弹得一忽儿流畅,一忽儿磕磕绊绊。我眼前便呈现一对母女——年轻的母亲满怀期冀地在一旁督促,年幼的女儿却学得不耐烦,小巧的手指在琴键上敷衍了事……“不行,再来一遍!”“好,这回还差不多。”“哎呀,刚才不是对了吗怎么又忘啦!”——当然,也可能是父子,父女,或不过是老师和学生,但我眼前总推不开一对母女的形象。
  因为娥曾经就是那样。娥,和问问,就是那样。
  某一个秋天,某一个礼拜日的早晨,当我和丁一走进娥的房门时,娥朝我们笑笑,示意丁一自己找地方坐下。娥站在钢琴旁动也没动,目不转睛地注意力全在问问的手指上,心里走着节拍。问问偷眼望望丁一,似有获救般的欣喜。但娥轻挪一步,挡住问问偷望的视线:“不行不行,再来!”女孩儿便又埋下头去,一遍遍弹响某一首枯燥的练习曲——那曲子才该叫“童年往事”吧?我想问问长大了一听见这曲子,肯定就会记起她的童年。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那首练习曲仿佛首尾相接永无休止。娥似乎已经把丁一给忘了,把她自己和所有的“童年往事”都给忘了。
  丁一终于忍不住说:“你也会这样折磨孩子吗?”
  娥抬眼盯住丁一,有好一会儿。
  练习曲总算到了一处间歇。
  “好吧问问,今天就到这儿吧。”
  问问终于解放了,看也没看我们一眼就跑到院子里去了。
  娥顾自整理房间,整理问问的玩具,然后拖地,洗碗,烧水……不理丁一。
  我说丁一,傻啦你,还不去帮帮?
  丁一跳步到厨房:“我干点儿什么?”
  “告诉你,”娥说:“问问比不得别的孩子。”
  “比不得谁?”
  “问问必须得比别的孩子多些本事。”
  “为啥?”
  “因为……因为我少了一份证书!”
  “可这关问问什么事?”
  “你自己想。”
  丁一大惑不解地看着我:啥意思她? 这不明摆着吗? 就因为问问是私生子? 别用这么难听的词行不? 私生子咋啦?你丫是公生子?你丫是在广场上选出来的? 我说丁一你甭矫情,那丁二怎么啦?他干吗改名儿?
  丁一垂头不语,一提这事他就瘪。
  娥走过来,坐下,叹道:“到现在问问还没有户口呢。”
  “户口算个屁!”
  “可她很快就得上学了呀。”
  “非上那个破学不可吗?”
  娥不回答。娥光是看着我们,脸上现出一丝嘲笑——嘲笑丁一?嘲笑自己?还是嘲笑整个世界?
  秋阳悄悄走进屋里,所有随它移动的影子都似陷入了回忆。远处,天边,远得近乎抽象的地方,正有些极细微的骚动一路壮大——秋风正在起程。
  很久,娥才自问自答地说:“因为什么?因为这不是戏剧,这是现实!”
  然后她走到窗边,望望院子里的问问。问问正跟一群小伙伴玩得快活;刚这么一会儿,她已经是满头大汗、浑身是土了。
  “也许我是有点儿后悔了,”娥说:“有时候我觉得我是有点儿后悔了。”
  “后悔什么?”
  “也许她不该来。”
  “你说问问?”
  “也许我不该生她。”
  “那你呢,”我说:“你该来吗?”
  “这不是我能管的事。”
  “那她呢,是你能管的?”
  “我本来可以不让她来。”
  “你来了,你才能说她该不该来。”
  “不对,我来了我才知道她不该来!”
  “你不来,你能知道自己该不该来吗?”
  “什么意思?”
  “一个人,来了之后,才能考虑他该不该来。换句话说,一切在问自己该不该来的人都是因为他已经来了。”
  娥瞪大了眼睛,透过丁一,直接看我。
  “你没有权力不让谁来。你没有能力决定谁该不该来。甚至你都没资格考虑这件事。因为,一切能够这样问的人,都已经从伊甸起程……”
  娥瞪大眼睛直接看着我。
  “问问也是从那儿来。问问必然要从那儿来。或者说,有一个必然要从那儿来的小姑娘,碰巧名叫问问。”
  娥瞪大的眼睛里,渐渐有了夏娃的消息。
  “你,我,她,以及所有的人,都是那一次分别的后果,都是那一次起程之后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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