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那你呢?”娥问丁一:“你怎么说?”
那丁正自回想,劳拉已跳出来替他回答:“整个那个夏天他都躲着我,后来他就搬家走了。多差劲!”
娥问丁一:“那你,到底也没看见她吗?”
丁一点点头,似乎至今仍存遗憾。
“不不不,”我说:“我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
“泠泠也在想念别人。像泠泠那样傲慢的人也是一样,也在盼望别人。”
89梦想与戏剧
丁一把这梦讲给娥听,把我们自幼的这一类梦想都讲给娥听。
不料娥却说:“真的,我看你可以搞戏剧。”
“戏剧?我?”
“戏剧,你!”
“你看我行?”
“我看你行。”
实在说我也一直觉得丁一是这块料。我一直觉得他什么也干不好唯独能干得好戏剧,何况从小他就表现出了这方面的天分。
“你怎么看出我行?”
“因为你会做梦。”
“哈,谁不会做梦呀!”
“未必。”
“可我别的还什么都不会呀。”
娥说:“要是什么都会就是不会做梦,那就瞎啦。”
娥说:“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现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现实,一辈子两万多天都不做梦,从来也看不出现实有什么破绽,你说,那样的人能懂戏剧吗?”
娥说戏剧其实就是梦呀!她说很多人搞了一辈子戏剧也没弄懂这个,一辈子津津乐道的都是模仿现实,一辈子都在夸耀自己演得像!像什么?像现实?像大街上?像办公室,像会场,像Party,像澡堂子,像配种站?娥说:可现实用得着你像它吗?现实根本就不理你,你爱像不像,现实走着自己的路根本就没把你放在心上。可要是现实走得毫无人味,娥说请问咱干吗非得像它呢?咱干吗非得像谁不可?咱能不能就像咱自己,就像咱自己心里想要的那样?
娥问丁一:“你还记得安问詹都采访些什么,詹是怎么回答的吗?”
丁一模仿着詹的口气:“都是关于性的问题。”
“性的什么问题?”
“性的所有问题。”
“比如说?”
“她们都做过什么,想要又不肯说的是什么……”
娥说好了,不肯说,是因为什么?想要的,究竟又是什么?不肯说,是因为现实的威胁!想要的,就是走出这现实的威胁!既然这样,娥说,何妨就去要你想要的呢?娥说我们凭什么非得恭维现实,顺从现实?现实,我们凭什么非得喜欢你不可?我烦了你了,我腻了你了,我讨厌你行不行?我不想再像你了,我不想再跟着你了,你也甭没事老追着我,娥说就这样你看看行不行?好了,这样一来就有了梦想了,就有了戏剧了,戏剧就冲出现实了,戏剧就把现实给扩展了!你问扩展到哪儿去了是吗?娥说我告诉你:扩展到无边无际!
“所以我跟你说,戏剧,从来就在现实之外。”
“或者说,戏剧所求,即现实之外。”
我说:“可这岂不又等于是说,戏剧一向都在现实之中?”
“好,说得好,现实之中!”娥说:“在现实之中向往着现实之外,所以戏剧说到底是梦想,说到底是不现实。”
“不现实,”丁一说:“但要实现,对吗?”
“OK!”我和娥一起为这蛮憨之丁喝彩:“这才是戏剧呀!”
“但是,实现,可能吗?”丁一又想起了秦汉的话。
“怎么不可能?比如说,泠泠不可能爱你,但这并不影响你爱她,你爱她这件事已经实现了。”
“实现了吗?我怎不知道?”那丁睖睁着俩眼,又犯傻。
哎咳,丁一呀丁一,咋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呀你?娥的意思是:你爱没爱过泠泠?爱过。好,爱过即是爱的实现呀!
“噢噢……”那丁骚首呆笑,茅塞顿开。
娥也笑:“你爱了,和你没被爱,两码事。”
“戏剧也一样,”我说:“实现,和现实,是两码事。”
“OK!”娥与那丁击掌相庆。
娥说所以呀,人就想出了一种方式,让不可能成为可能,让不现实可以实现,比如剧场,比如舞台,比如灯光。娥说,剧场和舞台,圈定了什么?圈定了一块自由之地!舞台灯光照亮了什么?照亮了一种时间,在这样的时间里心魂将不在意现实要说什么,只在意现实之外可能怎样,以及还可能怎样。
我说:“以及还可以不怎样。”
丁一说:“以及还可以管它怎样不怎样!”
O——K!
那天丁一告别娥,跟我一起回家的时候,太阳里又传出那首美妙的童歌——
“啊来吧,亲爱的五月,给树林换上绿装,让我们去小河旁,看紫罗兰开放……”
我们不由得驻步,跟着哼唱:“啊来吧,亲爱的五月,快带来紫罗兰……”然后我们踏着节拍,边走边唱:“我们是多么希望,重见那紫罗兰,啊来吧亲爱的五月,让我们去游玩……”渐渐地歌声高亢,我们唱得尽情尽意、不管不顾:“啊五月,五月,亲爱的五月……让我们去小河旁,看紫罗兰开放……”
街上的人必是以为有个人疯了。
90呼唤与歌唱
我们一路低吟高歌。在丁一的记忆里我们从午后一直走到了深夜,而在我的印象中我们一直就没停止,从深夜一直走进了黎明……唱着五月,唱着紫罗兰,我们从城市的这边走到了城市的那边,从山的这边走到了山的那边,走向飞霞,走向飞霞的后面,从现在一直走向永远……
人,你为什么要唱歌呢?最初,人是怎么想起要唱歌的呢?为了表演?为了庆祝?为了出售,为了票房和排行榜?显然不对。不可能是这样。在从伊甸至今的路上,在张望别人和寻找夏娃的时候,在那孤独、寂寞与焦灼的行旅中,你表演给谁看?你出售给谁买?你庆祝什么?不哇,那是呼唤,是一路的呼唤!
心在呼唤。
寻找即是呼唤,寂寞也是。焦虑是呼唤,孤独就更是。那山峦,那飞霞,那天际,那走不尽的路和做不尽的梦啊,全是呼唤!
自古的民歌都是情歌。
自古的情歌,都是亚当和夏娃的心愿——你在哪儿呀,我的爱人!
这一躯身器实在是狭小,拘束。这一双望眼实在是模糊,迷茫。惟呼唤可以冲开这狭小的身器吧,唯有歌声可以飞扬得辽阔——顺天而游,信天而游,让远在不知何方的爱人能够听见!
所以人要歌唱。
也所以才有虎啸狮吼,燕语莺歌,才有猿啼鹤唳,马嘶鹿鸣……那都是拘魂要冲开身器,去汇合远方的情侣吧?所以也才有风呼雨唤,电闪雷鸣……四季轮番地歌唱,未必不是由于爱的愿望和为了爱的收获。
是呀是呀,所以人要歌唱。那压根就不是为了表演和庆祝,更不可能是为了票房。那是呼唤,甚至是呼救哇哥们儿——囚于身器的心魂在击壁而歌!
91引文:比如春天,比如摇滚①
比如年轻的歌手没日没夜地弹唱,呼喊,甚至号叫,那是因为什么?因为春天,灵魂尚在幼年,而生命力已如洪水般暴涨——幼小的灵魂被强大的躯体所挟持,简陋的灵魂被豪华的躯体所蒙蔽,喑哑的灵魂被喧腾的躯体所埋没……
万物生长,到处都是一样。那时大地披上盛装,一度枯寂的时空突然间被赋予了一股巨大的能量,灵魂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欲望被刺激得不能安宁。我猜那震耳欲聋的摇滚并不是要你听,而是要你看。灵魂的谛听牵系得深远那要等到未来,等到秋天,此时年轻的歌手目不暇接,是要你看。看这年轻的躯身多么强健,看这美丽的有形多么辉煌,看这无形的本能多么不可阻挡,看这天赋的才华是如何表达这一派灿烂春光。年轻的歌手把自己涂抹得标新立异,把自己照耀得光怪陆离,他是在说:看呀——我!
可我在哪儿?我是谁?
我怎样了?我还将怎样?
我终于又能怎样呢?
先别这样问吧,这是春天的忌讳。虽不过是弱小的灵魂在埋没中的暗自呢喃,但对春天这是一种威胁,甚至冒犯。春天不理睬这样的问题。而秋天还远——这是春天的佳音,春天的鼓舞,是春风中最为受用的恭维。
所以你看那年轻的歌手吧,在河边,在路旁,在沸反盈天的广场,在烛光幽暗的酒吧,从夜晚一直唱到天明。歌声由惆怅到高亢,由枯疏到丰盈,由孤单而至张狂(但要真诚)……终至于捶胸顿足,呼天抢地,扯断琴弦,击打麦克风(装出来的不算);熬红了眼睛,眼睛里是火焰;喊哑了喉咙,喉咙里是风暴;用五彩缤纷的羽毛模仿远古,然后用裸露的肉体标明现代(倘是装出来的,春风一眼就能识破),用傲慢然后用匍匐,用嚣叫然后用乞求,甚至用污秽和丑陋以示不甘寂寞,以示与众不同……直让你认出那是无奈,是一匹牢笼里的困兽(但肯定是装不出来的)!——但,到底是什么呢,被困在了牢笼?其实春天已有察觉,已经感到了:我,和我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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