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可丁一却又不知从何问起了。
“商周这个人,其实嘛……”还是娥打破了僵局,“其实到现在我也认为他是个好人,心地善良,绝顶聪明,又非常能干……”
丁一从鼻子里哼出一个词:“强者?”
“不不,恰恰相反,”娥说:“他曾经非常自卑。又骄傲,又自卑,又愤怒,又软弱的一个人。”
“现在呢?”丁一的语气中明显带有讥讽,意思是现在光剩了善良、聪明和能干了吧?
娥不在意,或者是容忍着,继续说:“他生在农村,以惊人的高分考进了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城市。在我情绪最低沉的那段时候,我认识了他。那时候我在剧团里根本导不了戏,没机会,也不想导;一百个剧本里有四十九个卖笑的,四十九个卖哭的,一个审查通不过,另一个找不到资金。我就常常一个人到附近的小公园里去看书。后来,后来……”
“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碰上个才子。”
“吸引我的并不是他的才华,再说他学的那些东西我也不懂。吸引我的是他的干劲,准确说是他的热情,他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悲观,什么叫不可能。是呀,就是这一点感染了我,也许是因为我当时缺的正是这个。有一回我抱怨说活着可真是没意思,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咳咳咳,刚上来俩冷盘你就下结论,大菜还在后头呢!喂,你听着哪吗?”
“洗耳恭听,你正在塑造一个完人。”
“没有完人。丁一我告诉你,我从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什么完人。”
“天哪,这可怎么办?”
“丁一!”
“好好,你说。说呀?”
“我觉得你现在有点儿像他。”
“像完人?”
“我没跟你开玩笑!”
丁一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尽力把语气放得诚恳些:“好吧,我哪点儿像他?”
“自卑。”
“我?自卑?”
“一个不敢认真听别人说话的人,一定是自卑。”
丁一语塞。我悄声笑道:了不起的娥呀你真是一眼看透! 丁一说去去去,甭添乱! 我说什么,添乱?我要是添乱就不光说你是自卑啦!
“自卑,”娥说:“就是这个把我们给毁了。有烟吗?给我一支。”
娥把烟放在指间捻着,放在鼻下闻闻,走到窗前,朝向远处,闭上眼睛……好像在那儿,在娥的心里,在远得近乎抽象的地方,正有一只蝴蝶在扇动翅膀……或是在并非钟表的时间里,正有一场暴风雨在酝酿。
“我想你一定还记得《奥瑟罗》吧?”娥说。
“不好意思,我可没他那么伟大。”丁一很敏感。
“那时我才理解了莎士比亚的伟大。自卑才是怨恨的原因。自卑,很可能是一切悲剧的原因。它让人完全丧失理性,不给苔丝狄蒙娜留一点儿说话的机会。”
“你是说那个摩尔人?”
“还有商周。”
“为了什么事?”
“为了我演的一出戏。”
“哪一出?”
“比如说,男演员甲扮演男主角A,女演员乙扮演女主角B,A和B是夫妻,或者是情人,戏中有他们相亲相爱、相拥而吻的情节。因而,就有了这样一个问题:那两个肌肤相亲的人,是A和B呢,还是甲和乙?”
“后来呢?”
“这个‘奥瑟罗’,跟莎士比亚的那个还不太一样,他选择了离开。”
“那么你看,”丁一说:“我应该选择什么呢?”
娥忍无可忍地喊道:“那是你自己的事!”
一阵沉寂。
让人想起牛虻与琼玛。想起他们一同改编的那一场戏,即如何才能让亚瑟从那一阵沉寂中回来。
“对不起,对不起。”丁一走近娥,碰一碰她的发梢,“我是说,我,还可以选择我们的那个约定吗?”
娥感受着他的触摸,让热泪说出回答:当然。
“到了我应该选择离开的时候,请提醒我,好吗?”丁一说。
“而在这之前,”丁一说:“我还是想选择我们的约定。”
娥猛烈地拥抱他。两个人挥泪而吻。这情景又让我想起了阿春和阿夏,想起阿夏的舞蹈和一阵阵伴舞的琴声……想起星空与流萤,想起泠泠那一身素白的衣裙……想起伊甸,伊甸之外的浩渺与空寂,想起在一条永远的旅途上我生生世世的寻找……
136姑父有了消息
此后的某一天晚上,丁一偶然在电视里看到一条新闻:某人养的昙花,一夜之间开了一二十朵,参观的人络绎不绝,无不啧啧称奇。养花的人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这些花都是他的一个老朋友送的。而且,镜头的摇推之间,可见背景中还有不止一棵铁树,和很多很多看着眼熟的花草……
丁一赶紧给依拨电话:“喂喂,快,快开电视。”
“开着呢,什么台?”
“我也不知道什么台,我这儿是九十九频道。”
“九十九,九十九……九十九频道在演魔术。”
“不对!哎呀,你快找找,记者正采访一老头儿的那个台。”
“怎么了吧,什么事?”
“我怀疑那老头儿就是搬走姑父的花的那家伙。”
“你根据什么?”
“快找吧你就,找着没?”
“没有哇?”
“哎,完了完了,甭找了。”
“噢,也许我看见了一个尾巴。”
“什么?”
“一朵昙花。电视里说是昙花。”
“对,就这台,你看那些昙花像不像是姑父的?”
“现在是广告了。”
第二天丁一托人到电视台去打听,很快找到了那条新闻的采编。下午,根据那位采编给的地址,丁一和依去了那个养花老头儿的家。
“这些花,是不是姑父送给您的?”丁一问那老头儿。
“姑父?”老头摇摇头。
“哦,叛徒,是不是一个叛徒送给您的?”
“你们是他什么人?”
“朋友,姑父的老朋友。”
“老得过我吗?”老头这才笑笑,说:“不过你们倒是说对了,这花都是他的,他要出趟远门儿,把花寄养在我这儿。你,是不是丁一?”
“您认识我?”
“我跟你爸一个单位工作,你爸做饭,我烧火。”
“噢,是您呀,您就是那个……”
“对。我现在退休了。老些日子没见你爸了,他还好吗?”
“还行。”
“怎么了,这些花儿有什么问题吗?”
“哦不不,我们只是来问问,您知不知道姑父他去了哪儿?”
老头这才把他们让进屋里,不知从哪儿摸出俩脏兮兮的杯子,沏了茶。
“他只说是去海边儿,没说别的。”
“哪儿的海边儿?”
“是呀,我说海边儿大了,你总不至于捋着海边儿走一圈儿吧?喝茶。”
丁一端起杯子看看,又放下:“那儿,有他什么认识的人吗?”
“噢对了,那儿他有个老同学,叫什么什么什么……艾克斯?”
“X,真名叫什么?”
“就叫艾克斯,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名儿。”
“唔,”丁一一拍脑门喊道:“知道了,我知道了!”
“谁?”依问。
“魔术,那个魔术!”
“什么魔术?”
“E城呀,你忘啦?”
“对对,异城!”那老头说:“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没错儿没错儿,异城,他说过。”
137E城
丁一和依一同去了趟E城。果如姑父所说:小城倚山面海,景色旖旎。果如那位魔术师曾经的描述:山青水碧,大海共长天一色;风走云飞,鸥鸟与浪涛齐鸣……
只用了一个上午他们就走完了整个小城,找遍了小城中全部七家影院、两家剧场。但不见姑父。七家影院和一家剧场同时在上映时髦大片,只有一家剧场据说偶尔还演几回魔术。丁一围着那剧场走了几圈,仍不见姑父的踪迹。
依问那剧场的守门人:“这些日子您见没见过一个老头儿,总到这儿来?”
“瞧您问的!”守门人说:“这年头儿还看魔术的,除了老太太就是老头儿。”
依笑道:“年轻人就不看?”
“年轻人整天都在魔术里,谁还来花这份冤钱?”
丁一说:“我们要找的那个老头儿,看上去像是有点儿不……不大正常。”
“咳咳,我劝您不如往开了想。再说了,这年头儿谁能保证就一定正常?”
“对不起。”丁一缩了缩脖子,心想这怕是位高人。
守门人又问:“他怎么不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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