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姑父您别这样行吗?”姑父的样子让丁一有点害怕。
  “对呀对呀,就是这么回子事呀爷们儿!”姑父再在丁一的肩上拍一下。
  丁一接住姑父的手。丁一站起来搀扶住姑父的胳膊:“也许我说得不对,姑父您别生气好吗?就算我没说,行吗姑父?”
  “不不不不,你说对了。说得太对了。说了半天就这一句让你给说对了!”
  “姑父!”
  “不不我没生气,我生的什么气呢?我是说你说得没错儿,没有敌人哪儿来的自己人呢?可是,可是丁一你听仔细:没有自己人又从哪儿来的敌人呀!”姑父这才喘过一口气来,推开丁一,坐回到椅子上。
  一老一少就那么坐着,静静地看着四周的花,各想心事。
  很久,丁一才又问姑父:“那您说,跟谁,才能想什么就说什么呢?”
  “跟你不认识的人。”
  “不认识的人?”
  “跟你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你的人。”
  “谁也不认识谁,那我干吗要跟他说呢?”
  “或者跟你爱的人。跟你爱她,她也爱你的人。”
  “跟馥吗?跟馥就可以吧?”
  “那自然。不过你不行,得是我!”姑父又笑起来,疯疯的,让人心里没底。
  丁一想了一会儿,自语道:“那我就信了。”
  姑父说:“你信了啥?”
  “姑,绝不是您出卖的。”
  姑父笑容顿收,愣愣的,脸上那只蝴蝶蠢蠢欲动又像似要飞起来。
  但终于没有。姑父闭了一会眼睛,起身去侍弄他的花了。
  姑父钻进花丛,只听得“咔嚓咔嚓”偶尔的剪枝声,除此之外一无声息。他也许是把我们给忘了吧?但忽又听得,那“咔嚓咔嚓”的剪枝声中夹杂着姑父偶尔的絮叨:“可她不是你姑,她没来得及是你的姑哇……”
  
  100又是梦
  
  “咔嚓咔嚓”的剪枝声越来越响,碎叶凋花如扬沙走砾。
  “姑父!姑父!”
  “咔嚓咔嚓”的剪枝声越来越密,断草残藤如雨落风飞。
  “姑父!姑父!”
  香尘遍野,满目红泥,“咔嚓咔嚓”的声音非但不停,反而漫散得更加旷远,回荡得更为空荒……
  “姑父,你这是要干吗呀!”
  旷远空荒之处却不见了姑父。
  旷远空荒之间,婷婷然走来一年轻女子。
  “姑父呢?姑父上哪儿去了?”
  “你是说那个叛徒?”年轻女子道:“他在边疆。”
  “边疆很远吗?”
  “比很远还远。”
  “你是谁?”
  那女子含笑不语。
  “依!你是依?”
  那女子的笑容间含一丝苦涩。
  “娥!娥!”丁一大喊:“依回来啦!娥你快来看呀,这回是真的!依真的从边疆回来啦……”
  醒了。娥在身旁。
  娥还没睡,放下手里的书笑笑:“你又做什么梦了?”
  丁一揉揉眼睛看窗外。窗外黑夜密集,树在风中“窸窣”作响。
  “我说了什么没有?”
  “外语。嘀里嘟噜,嘀里嘟噜,也许是外星话?”
  娥只是调侃,并没有怪他的意思,那丁松了口气。
  娥换个姿势,把台灯再压得低些,继续看她的书;娥从头到脚那一派平安的样子,倒让丁一暗自羞惭……
  但是,“咔嚓咔嚓”的声音又响起来了,细密,而且嚣张。
  那女子捡起一片片残花断草,慢慢拼接,使它们复原成一棵老柏树的素描。
  “依,你是啥时候回来的?”
  那女子捧起满地的红泥香尘,轻轻吹洒,让它们重新长成满屋满院的姑父的希望。
  “依,你是从哪儿回来的?”
  那女子板起面孔:“依?谁说她已经回来了?”
  “你是回来了呀,依!你好好看看,这是哪儿?”
  那女子望望四周,忽露惊讶,目光像姑父那样变得散乱:“你是谁?”
  “丁一。我是丁一呀!”
  “就是那个出卖了我的人?”
  丁一深愧无言。
  于是乎,那只蝴蝶又不知从哪儿飞起来了,巨大,艳丽,白昼似的飞得到处都是,慢慢淹没了那年轻女子,淹没了依之可能的归来……
  “依,依你这一向在哪儿呀?”
  硕大的蝴蝶如真似幻,挥洒着色彩,散布着恐吓,在老屋中飞飞落落,在那“咔嚓咔嚓”的声响之中飞飞落落,似无枝可栖……
  “依你别走!依,你回来吧!”
  飞飞落落,抑或是跌跌撞撞,那灿烂的精灵碰在墙上碰折了触须,那飘逸的飞舞撞上屋顶,撞上玻璃,撞残了翅膀……那残损的美形似走投无路,终又落回镜框,如一缕凄哀的声音消失在馥的微笑与苦涩之中……
  那丁再次惊醒。娥还在看书。
  “唉——”丁一望着黑夜叹道:“她不肯回来。”
  娥把手里的书在丁一眼前晃晃,端详着他:“是梦话吗?”
  “废什么话,我根本就没睡着。”
  “那,”娥狡黠地笑笑。“我刚才问你啥?”
  “你问……问我什么?好像是问……”
  “什么?”
  “她不……不肯回来呀。”
  “谁?谁不肯回来?”
  回答娥的,是新一轮鼾声。
  娥把手指在那丁眼前晃晃,确信这厮又入黑甜,便熄了灯,瞪着眼睛听一会窗外的风声。
  “为什么依她不……不肯回来?”那丁在梦中期期艾艾地说着。
  娥忽发奇想,侧过身来接他的话:“喂,你忘了吗?换一种时间,换一种时间也许依就能回来啦!”
  “你是说,戏剧?”
  “对呀,戏剧!约定的时间。”
  “这对依也……也适用吗?”
  “你不该忘记呀丁一!在夜的戏剧里,在那约定的时间中,一切不可能都将成为可能,一切不现实都可以实现。”
  “真的吗,娥?”
  “当然。”
  顽皮的娥“嗤嗤”地笑着,看那厮满意地翻了个身再不言语。
  于是乎,丁一眼前的墙壁纷纷消失……浩瀚无边的黑夜里,唯一缕缕一团团的花香扑面而来……流萤与星群之间,赤裸的娥在独舞,满天满地都是她放浪的笑声——
  “来呀丁一,脱!哈哈哈哈……”
  “嚯,你这样子可真叫流氓!”
  “脱呀你,丁一!在我们一同约定了依的时刻,你要奉献你的花!”
  赤裸的娥便与赤裸的丁一共舞,满天满地都是他们的舞步。
  “说呀,说你那句最最经典的话,那样,依就会来啦!”
  “娥——!你的屁股,好大好大呀——!”
  “再说再说,说得还不够坦率,还不够优雅,还不够真诚。”
  “娥——!你的腰好细呀,你的腚能要人的命,你的草丛黑得就像夜,你的羽毛是能飞的呀——!”
  于是乎那只蝴蝶,便从黑夜一样密集的镜框中飞出,飞得鲜活、飘逸,飞得浪漫、自由,飞得春风浩荡,冰雪消融……落在地上,化形为何依。
  “依!依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吗?”
  依不回答,也不动,惟静静地注视丁一。
  “依,你再也不要走了好吗?”
  依仍不回答,也不动,还是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丁一。
  “依!依再也不想跟我说话了,是吗?”
  然后是娥的声音:“你还记得詹是怎么说的吗?人不能接受一个对自己没有深刻认识的人的忠告。”
  “记得,当然记得,他说只有有肉体关系的人才可能……”
  “是的,只有那样,依才可能真正回来,依才可能走进我们的戏剧。”
  那丁便向依走过去,慢慢地走近她,一步步,一步步……然后轻轻碰一碰那素白的衣裙,碰一碰依的乌黑的发梢,碰一碰她纤细的指尖……然后猛地抱住依,紧紧地抱住她,就像当年在小树林里那样……然而然而,他忽觉得怀中一空,细看时依已不见,只剩下那一袭素白的衣裙。素白的衣裙于是乎飞扬起来,飘荡起来,巨如天幕,亮如白昼……
  丁一醒来,满屋满床都是阳光。娥正在厨房里预备早餐。
  
  101问问的不问与问
  
  丁一和问问应该说相处得还不错。只是这小姑娘的聪颖,甚或是诡谲,常常让我迷惑。比如说她素好发问,可是对丁一何以忽然进入了她的家,却从来不问——“你是谁”“你来干吗”“你原来在哪儿”等等这些我料想中的提问,不但从未发生,甚至连发生的迹象也没有过。非但如此,在丁一的记忆里和我的印象中,她从来就没问起过她的爸爸,不问也不说,包括别人的爸爸,就好像“爸爸”一词从未在她的字库中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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