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丁一忽然想起不久前的那个梦,便问:“她是怎么死的?”
  “什么?你说鸥也……”秦汉仿佛一惊。
  “鸥?不不,我是说丹,丹是怎么死的?”
  “噢噢,丹,”秦汉像似松了一口气,“丹……哦对了,好像是流血过多。昨晚有个朋友打来电话,说是流血过多,又是在那样一个偏僻的小岛上,所以,所以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血,哥们儿你注意到没有,也是血! 是呀是呀,这倒真是有点蹊跷,丁兄你还记得那是哪天吗? 但那是在沙漠,不是海岛。 也许,也许是幻景,比如海市蜃楼? 可秦汉说那是真的!再说了,咱那不过是个梦呀。 可那会儿你正醉得人事不知呢哥们儿,敢说一定是梦?
  也许,那天我其实飞离过丁一?也许,在那厮醉倒的当儿我到过别处,到了“丹青岛”上?还有一种可能:是夜游的行魂们曾传播过类似的消息——给我讲述了他们在不拘时空的行途中见闻过的一个,发生在沙漠上而非海岛上的相近的故事。或经流传,那故事已演变成一个可能发生在任何地方的寓言。
  丁一又问:“画家青是当时不在场呢,还是事后离开的?”
  “其实想起来,那海岛并不是很远。”秦汉答非所问,明显心不在焉。
  
  147画家青
  
  事后丁一愈觉蹊跷。
  咳,死嘛,我说:常常会跟血有关联 不,丁一说:蹊跷之处并不在血,而在于说到画家青时,秦汉怎么会误听成鸥? 口误呗。想的是青,说成了鸥。 怕没这简单。你注意到他有点心不在焉了吗? 唔,那倒是。
  这时萨风风火火地来了,跟丁一辞行。
  “我明天走。”
  “走?上哪儿?”
  “南方。”
  “就你自己?”
  “还有秦汉,我陪他去。”
  “陪他?他用得着你陪?”
  “我想,现在,他得有人陪。”
  那丁碰碰我:怎么样我说什么来着?那家伙心里有事。
  “南方大了,具体是哪儿?”
  “一个海岛。”
  “‘丹青岛’?”
  萨点点头。
  那丁说依你看,什么事? 我说废话,我咋知道?
  “去参加葬礼?”丁一又问。
  “不全是。“萨说:“他好像很……很想知道青的下落。”
  “是他要你陪他的?”
  “不。是我觉得他需要人陪。”
  “哦嗬?他就那么让人不放心?”
  萨又点头,并且流泪。
  “要不要,我也陪他?”
  别闹了哥们儿,看来事态严重。
  “我觉得,”萨抹着泪,“他现在,特别需要有人陪,有人陪陪他……”
  “到底出了什么事?”
  “以后我再告诉你。”
  丁一愣愣地坐着。
  “那,我先走啦?”萨整理一下背包。
  丁一似听而不闻。
  “我必须得走了。”萨看看手表。
  丁一似二目空空。
  萨走出门去。丁一似视而不见,耳边响起了另一句话:现在我在这儿,等我不在这儿的时候,那个女子就等于没有……
  空空之中,那只巨大的蝴蝶又好像在什么地方扇动起翅膀了。
  但是萨又转身回来:“我还是告诉你吧。”
  那只蝴蝶定格在半空,或是在并非钟表的时间里等待。
  “画家青姓什么,你知道吗?”
  丁一机械地摇摇头。
  “姓欧,欧——青。”
  
  148噩梦混淆
  
  沙漠一片昏黄。
  天地似归洪荒。
  血色的云霞和那苍白的飘动中,裹挟着诗人岛近乎哀求的责问——
  “丹,难道你也要离开我吗?”
  水,像似被沙吸干了。诗人岛的声音沙哑——
  “青的不辞而别,已经在我心上扎了一刀了。丹,你也要我死吗?”
  魂,像似被风吹散了。诗人岛的愤怒也是有气无力——
  “死是一件可怕的事吗?不哇,那是爱者的宿命。但是,但是你们可以伤我,可以让我死,却不能这样对待我们的‘丹青岛’哇!那是我从小的理想,是生命从一开始就有的梦呵!怎么,你们都给忘了?我们的憧憬,我们的誓言,我们的梦,这么快就能忘吗?在我眼里你们美若天仙,你们威若神明,你们一向就是真理呀!可我不是。只有我不是。我从小就是个丑陋的孩子,丑陋的孩子一生都在梦见你们,一生只求和你们在一起,一生就只有这一件事是他的荣耀。什么“诗人”吧,那不过是平庸的白昼加给我的一个无聊的头衔。所有的诗都不能接近我的梦,都不如那些梦更珍贵,都不如我梦中的你们更美好,不如跟你们在一起更能让我快乐,让我高贵。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也配不上青,我可以去死,为了‘丹青岛’的完美我可以去死,但是我求你了丹!你别走,你不仅不要走你还要把青也找回来。然后嘛,我怎样都行。然后让我的一片痴心随风吹散,顺水漂流,随便到哪儿去都好。只要丹你别走,还在这岛上,和青在一起,有丹有青有这个小小的海岛以及这世界就仍然还是个美丽的地方。让我走,让我们苦心经营的这个小小的海岛留下来陪伴你们。那样,即便我形消魄散,即便我死无葬身之地,我的梦也就不会死去,我的灵魂不管漂泊何处我都会因为‘丹青岛’的存在而感到欣慰。像以往一样快乐。你知道吗,看着你们俩在一起,没有猜疑也没有忌妒,没有中伤所以连一点点防范都没有,我是多么快慰,多么感谢命运的赐福哇!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你还不知道?就因为那是美丽的女子应该在的地方,是高贵的心灵应该在的地方,是我的丹和青应该在的地方。美丽的地方,并不是指这个有着确定的经纬度的小岛,而是指自打我来到人间就有的那个梦——一个不仅仅是梦的梦愿,而非那块平庸的大陆上的欲望,那种等级兮兮的现实中可以实现的玩意儿。我是说你们生来就应该在的地方绝不是那块僵死的大陆,那种无聊的白昼!丹你千万不要回到那种地方去。丹你不要走,你和青就在这小岛上吧这是你们应该在的地方!让我的心愿围绕你们,保护你们,让我飘散的灵魂去为你们探路。丹,去把青也找回来吧,农耕为生,诗画为乐,我们曾经不是这样说的吗?如果最终我不能在天上同你们汇合,那就让我在这海浪里永远地守候吧,守护这小岛,等待你们再度驭风而降,顺水漂来……也让那块平庸的大陆永远有个可以眺望的方向,为那些平庸的现实保存住一个永远的梦吧……”
  “但我要过正常的生活!”那一缕苍白的飘动中,忽然飘动起娥的回答。
  “只是为了问问要上学吗?”丁一问道。
  “不,不单是为了问问,也是为了我自己。”
  “什么是正常,娥你告诉我什么是正常吗?”
  没有回答。只有飘动。
  “娥你这是堕落,这是堕落呀娥!难道真像诗人岛说的那样,我们的誓言就那么容易忘记吗?”
  “不,我看倒是你忘了。你还记得我们的誓言是什么吗?”
  “是爱!”
  “但,是自由的爱!”
  只有沙,嘶嘶地吸干着水;只有风,嘘嘘地耗散着魂。丁一颓然坐倒在漫漫无边的黄沙上。
  兄弟,那丁问我:难道我跟娥跟萨,我们不是自由的吗? 哥们儿,我说:难道娥不能自由地又爱上了商周吗?难道萨不可以自由地离开你的戏剧,去陪伴她一向倾心的秦汉吗? 唔,你可真会说,你可真会说呀我的老兄!可照这样咱就什么也别谈了,不管什么事,不管什么事只要前面加上个“自由”岂不就都是正当了? 我只知道这是事实,这就是你想要的真实。 不,我可不想要这样的真实!
  “那你就得要你不想要的——权力!”血色的云霞中忽又响起了依的声音。
  “权力?”
  “对,就是你声称要放逐的那种权力。”
  “为什么?”
  “你会看到的。或者其实,你已经看到了。”
  血色的云霞急剧变幻形状,涌动着,聚集着,撕扯着,浮升与沉落……丝丝块块,浸染着遍地黄沙,浸染着漫天荒风,和那一缕苍白的飘动——刹那间令其显形为一条血染的衣裙……血色点点如花,血流纵横如树,缓缓洇淌有如哀歌,向着丁一的脚下蔓延……于是,便听见了画家青的哭泣,便听见了画家丹的喘息,以及听见了“丹青岛”上那一记沉重的斧声……斧声在黄沙飞卷之中传播,在四野空茫之中漫散,在天地洪荒中间撞起心动般“嗵嗵”的回响……沙砾与荒风,丝丝与块块的云霞,随之化作万千蝴蝶,巨大如斗或细小如沙,粗犷如凿或精巧如绣,随那漫天哀歌盲目飞舞……我与丁一也似化蝶而飞,在那五彩缤纷却又是荒茫如漠的群流中不知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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